屋子里很静，只有笔尖抚过纸面的一种声音。

杨戬坐在屋里，烛光照亮了他的脸。

这间屋子所在之处并非真君神殿，因为他今日要做的事，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

他已做过许多这样的事，因此与此地同样的密室，也有了许多个。

而他此时却在这里埋头批阅宗卷的缘由，是因为他所等的那个人还没有来。

等到蜡烛融了一半，烛泪在银色的烛台上积了小小的一层。

那个人终于来了。

密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闯了进来，精神奕奕道：“杨二哥，我来了！”

那是个红衣的童子，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他的衣裳通红，两揪发髻也被红色的发带束好，眼睛大而黝黑，唇如朱染，脸庞精致细腻，却没有丝毫血色，一眼望去，只好似一尊漂亮的白瓷娃娃。

杨戬头也没回，淡淡道：“哪吒，你这样风风火火的过来，莫不是只恐不被人发现。”

这小小童子竟是哪吒三太子。

他虽是童子样貌，却已活了近两千载。而他肉躯已毁，因此相貌再也无法更改。

太乙真人以仙藕为他重塑身躯。魂魄依然是那童子的魂魄，人却不再是那个人。

莲花宝身，无情无恨，所以连血色也是不会有的。

他虽应无恨，却仍然恨着他的父亲。他虽应无情，却仍然尊敬着他的师尊，也仍然拿杨戬当作兄弟。

或许他虽是莲花宝身，却是有情、有恨的。

才会因此在那冰冷天庭之内，千载下来好像只有他一人丝毫未变，无论多少年过去，依然是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年英雄。

哪吒面上现出一些委屈之色，道：“你既然千叮万嘱过我，我当然是甩开了所有人才过来的。若你觉得有谁发现了我，我现在便去将他杀了。”

杨戬的笔停了一停，声音温和下来，道：“抱歉，那是我错怪了你。”

那童子听了这一句，又喜道：“我们既是兄弟，又道什么歉哪！杨二哥，今日找我来是有何事？”

杨戬转过了身，道：“你是不是曾与我说过，做我的兄弟已有些无趣？”

哪吒点头如捣蒜，竟坦荡荡说道：“不错，不错。这几年你实在乏味的紧，但我既是答应了要做你兄弟，便不会反悔。可是师父这么多年也不出关，又要我到哪里去找些有趣的事来做。”

那童子一张精致面庞皱成一团，好像真的为此苦恼很久。

杨戬轻笑一声，道：“我有一个主意。”

哪吒喜道：“快说！”

杨戬缓缓道：“你来恨我。”

哪吒瞪大了双眼，道：“我来恨你？”

杨戬点了点头，道：“你师父只未令你再对其他人生出情绪，却没有不许你恨我。”

哪吒的脸上先是一怔，忽然一喜，随后又愁容满面：“我说不过你，也打不过你，若是来恨你，一定能玩上很久。但要是伤了你，师父一定不许。”

杨戬道：“你若是伤了我，我也帮你瞒着他。可若是在你玩腻之前我就死了，就要你自己去应付了。”

他的语气轻轻松松，好像是在说些再普通不过的事。

哪吒认真地点点头，道：“若你都能死了，我也只好自认倒霉。”他说着，眉头一皱，又道：“那我要不要一并恨上你的妹妹？”

杨戬道：“不如你只来恨我，却对他们依然很好。这样我便不好对你下手，你也能玩的更久。”

哪吒喜笑颜开道：“好，好！我当了你一千年兄弟，现在也来恨你一千年。”

他仍在大笑，下一刻，瓷一般的脸上竟忽然一沉，目光变得很冷：“二郎神，你虽然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却总是能出些好主意！”

杨戬淡淡道：“三太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那童子大叫道：“装聋作哑。我才不屑跟你这种人同处一室！”

他说着，恨恨瞪了杨戬一眼，脚底有风火轮急转，如进门时一般张扬无比地冲了出去。

凡人有七情在身，因此善变。但这童子却已连情也没有，才能永远像是同一个人。

杨戬仍旧坐在桌前，凝视着哪吒离去的地方，脸上滑过一丝黯然。

长街上冷冷清清。

刚下了一场大雨。雨势转小，却仍在下着，雨声沥沥。

街的拐角处，有一个酒摊。

李寻欢坐在酒摊里。

这酒摊上卖的只有最便宜的劣酒，但他仍然喝的很是愉快。

因为没有什么烦恼，本身便已经是件应该感到快乐的事。

何况当下他还有酒可以喝。

酒摊里除了他，还有三两个客人。邻座有一个大汉站起去找店家讨酒，三两句后，竟吵了起来。

那大汉破口大骂道：“我吃了你这么多碗酒，赏你的脸再吃一碗，你竟敢找我要钱，你竟敢——”

他喝得满脸酒气，手抓在一张桌上，作势要掀。

那桌子，却正是李寻欢坐的那张。

一柄扇子，轻轻搭在了大汉的手背上。

竹制的扇柄，扇面淡黄，只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折扇。

李寻欢手里握着折扇，悠然道：“这位朋友，你喝酒不想给酒钱，何必也不许别人喝酒呢。”

那大汉猛地回过头来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也敢拦我！”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不仅要拦你，若你仍然想掀这桌子，我还要你滚出去。”

大汉表情更怒，他正要跳将起来教训这人一顿，谁知那搭在他手背上的扇子好似千斤重，他的手竟动弹不得。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脸上渐渐憋得通红，那只手仍然纹丝不动。大汉一副醉态都烟消云散，看着李寻欢的眼神好像见了鬼。

李寻欢笑了笑，将扇子挪开，道：“你心里一定有许多烦心事。不如我来请你喝上一杯？”

那大汉的脸色一下变得很精彩。他收回手，气也不敢吭，从这摊子上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店家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像是想要来道谢，又不敢。

李寻欢叹了口气，继续喝他的酒。

雨，渐渐的停了。

李寻欢仍在喝酒。他喝了一口，刚将酒碗放下，却忽然笑了起来。

若能拿甜意来形容这笑容，他一定笑的好似蜜。

因为杨戬的声音，正响在他的耳边，静静道：“你在这里作什么？”

李寻欢的话从嘴角滑出来，轻声道：“当然是在等你。”

杨戬道：“你在这里等我？”

李寻欢道：“我在哪里又不是在等你呢？”

杨戬没有理他。

李寻欢微笑着，又道：“你既然没有先说事，那么一定是打算请我喝酒。”

杨戬道：“我虽然有事来找你，也是来请你喝酒。因此你有说闲话的工夫，不如想一想今天想喝什么酒。”

他的声音比方才下过的那场小雨还要冷冷淡淡，全不似来请人。

李寻欢笑道：“我不用想这些。与你喝的酒一定是最上等的美酒。”

杨戬道：“你就不怕我拿劣酒出来招待你？”

李寻欢仍在微笑，道：“当然不怕。因为重要的不是喝什么酒，而是和什么人喝酒。”

杨戬道：“哦？你若是这样想得开，不如我将酒也免了，换作茶水。”

李寻欢苦笑起来，道：“杨戬，你到底是来请我，还是来罚我？”

杨戬好像笑了一声。他说道：“你先出门，我带你过去。”

李寻欢迈步走出了酒铺之外。一阵微风拂过，那一道人影便已消失在了街角，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