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甘美而温暖，缓缓滑入喉中，好似一团火。五脏六腑随之被这小火微灼过去，给每一个喝下它的人带来短暂欢愉，令人油然生出一种美妙的快感。

李寻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长叹了口气。

在他的脚旁，有一只银色的温酒器，温酒器内点了小火，酒壶架在火上。这酒壶中还有着许多酒，他为何要叹气？

杨戬微微撇过头看着李寻欢，好像在问这个问题。

李寻欢叹道：“我本不该喝你这杯酒，但我实在很想来喝。”

杨戬与他作的赌约，是不被哮天犬发觉。但当他输的时候，杨戬却已当作输的是自己便走了。

杨戬道：“你终于打算戒酒了？”

李寻欢道：“当然不。人生在世，怎么可以无酒呢。酒可以消愁，可以助兴，也可以在严寒时暖脾胃。像这一位小友，心里一定也是很想来上一杯的。”

他的手朝前一指，指向的是桌前一面镜子。

那镜子无物支撑便悬在了半空中，只有薄薄的一片。镜中映出的人影，却不是桌边这两人。

镜内，大雪纷飞。沉香持剑站在冰天雪地里，他的衣衫很是单薄，全不像寒冬该有的装束。因此他虽然将剑握得很紧，握剑的手却在不停哆嗦。

杨戬看着镜内，皱眉道：“他年纪还轻，不可饮酒。”

李寻欢无语。

他停顿了一下，苦笑道：“他这个年纪，都已可以成亲，你却还不许他喝酒。何况他现在快要冻死，哪怕是酒里掺了毒药，他恐怕也想来上一口。”

杨戬扬眉道：“你这种嗜酒之人来当说客，可没有什么说服力。况且，他是不会死的。”

李寻欢笑道：“那是因为你一定不会让他死。”

杨戬淡笑不语。

那镜中沉香终于瞧见了树下小门。他每每欲冲向那门逃生，又被空中飞龙拦了回来。

一个人害怕的时候，做事总会变得畏手畏脚。譬如他手中明明有剑，却不敢拔出剑，也不敢将剑砍向飞龙。

而且他虽然无法躲过飞龙的攻击，那几只飞龙只会将他撞离那扇小门，竟也不来杀他。

沉香无奈，大声喊道：“杨戬！你非要把我冻死在这里吗？”

那镜中响起了杨戬的声音，道：“你既然还有说废话的功夫，看来离冻死还远得很。”

沉香连忙道：“近！近的不行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那少年看不见杨戬的人，只听得见杨戬的声音。

他朝四处张望，目中流露出讨好的神色：“不如我说你一些好话，你放我过去？”

他并不是一个脸皮很薄的人，但是现在却很拉的下脸来恳求。因为他的年纪还很轻，见识也很少，少到还不知道，恳求一个将他的母亲镇压了十六年的司法天神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杨戬的声音又道：“除非你肯放弃救你娘，我才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李寻欢瞧着那镜中对话，忍不住轻笑起来。

他说道：“你何必拿这种话激他呢，岂不是逼着他一定要去救他母亲？”

杨戬看着那面镜子，冷哼道：“横竖他看不出来。”

李寻欢叹道：“年轻人的心思，有时也没有那么单纯。但他这样单纯，倒不大像你的外甥。”

杨戬淡淡道：“他从小随他父亲一同住在乡野小镇里，没有学过什么规矩。”

李寻欢道：“因此你才要教他？”

杨戬道：“不。我正要他不懂规矩。”

李寻欢目光奇特地看向他，似乎想要等他下一句话。

杨戬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冷淡而姣好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个微笑。

因为沉香终于忍不住拔出了剑，朝着飞龙当头砍下。

他回到了那华山之下的密道里，满面怒容。

任谁在被扔到差一点就要死去的险境中的时候，都会像他一样生气的。

沉香大喊道：“杨戬，你给我出来！”

杨戬的残影所坐的宝座上此刻空空荡荡，唯有他的声音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恭喜你通过了第一关。”

沉香怒道：“有什么喜好恭的！我差点就死了！”

那声音道：“但你现在还活着。”

沉香道：“可是我现在很生气！”

那声音道：“你生气又能如何呢。”

沉香喊道：“除非你放了我娘，不然等我找到你，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他怒气腾腾地环视着四周，看着四面石壁上每一处角落，好像想要这样找到杨戬的下落。

那声音又道：“我若是放了你娘，你就不打算教训我了？”?

沉香道：“当然。你若是放了我娘，我就不生气了，为什么还要教训你？”

那声音道：“若是你不生气了，却有人仍然逼着你非教训我不可，那又当如何？”

沉香奇道：“谁要这么无聊？若到那时，我帮你拦着他！”

那声音道：“我若说，是天条呢？”

沉香一愣。

他皱眉道：“这天条好生奇怪。我要救母亲，它也不让。我要不生气，它也不让。它凭什么这样做？”

他虽然已经学过用剑，手却还很稚嫩，没有多少沧桑的痕迹。就好像他虽然也皱着眉，眼神仍然是清澈见底，连困惑都是直白坦然的。

那声音道：“因为只要是成了神仙，便要遵守天条。”

沉香道：“那我便不成神仙！”

那声音道：“你若是不成神仙，又要如何救你母亲？”

沉香又愣了一愣，竟有些无言。

那声音见他不说话，淡淡道：“天条之尊，不容侵犯。你若是成了神仙，它便会像这张网——”

那石窟内忽地变作一片漆黑。漆黑之中，有无数金色的绳索如箭一般飞掠而来。

沉香已被困在了网里。

只要他答应放弃救他母亲，他便能被放出来。

但这三人都知道，这少年绝无可能将这话说出口。

李寻欢道：“你说的道理，恐怕他一时半会是懂不了的。”

杨戬道：“我没有要他懂。他只要明白，这是一张他需要挣开的网。”

李寻欢心下一动，猛地回头看向他。

杨戬瞟了他一眼，脸上依然面无表情，只又说道：“成仙，并不是凡人所想的那么无拘无束的。”

杨戬没有再向下说，但李寻欢已懂了。

他虽然已懂，却也没有说出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若是令甥来做这件事，只怕过为己甚。”

杨戬淡淡道：“矫枉必先过正。何况等到那时，会有很多人来教他明白度的道理。”

李寻欢叹道：“…你的确对他寄予厚望。”

杨戬道：“但他还缺少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杨戬道：“经验。”

李寻欢道：“可是有经验的人，也是最容易被规矩所困的。”

杨戬慢慢地道：“所以我需要一个不在乎规矩的人，来教他这件事。”

他侧过头去，目光凝视向了李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