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传甲已有月余未见到李寻欢。

最初他并不着急，依然在日复一日地做着自己的事。

到了这一天，他却仔仔细细地将行装收拾了两遍，打包整齐，交托给了这间客栈的老板。

那佝偻着背的老人迟疑地接下行李与许多银两，答应一定在李寻欢来之前为他保管妥当。

铁传甲几乎将身上剩下的银子全部给了他。

因为死人是不需要银子的。

接着他走出了客栈。

这条街与任何一条街一样，既算不上热闹，也算不上冷清。

一个满脸麻子，挑着担子的汉子慢吞吞地朝前走去，身后跟着个背了药箱的野郎中。

另一条道的拐角处，又走出了一个又胖又高，瞎了一只眼的妇人。

还有许多人未曾出现。但铁传甲知道，他们一定在这里。

于是他大步朝前走。走到一半，又开始狂奔。

他虽然已必死无疑，却还是想试一试活下去。

这大汉在使出轻功时，高明到几乎令人遗忘了他铁甲金刚的名号。

但挑着担子的汉子将竹担握在了手里，独眼妇人的手中已提住了一把长刀，街边又窜出了一个胖子，脚步踉跄地朝铁传甲走过来，好似喝醉了酒，要一路撞到他的身上。

他跌跌撞撞了几步，忽然抬起掌，朝着铁传甲狠狠拍了过去。

铁传甲闪身避开了那胖子。他不愿还手，只在逃跑。

渐渐地，前路上空无一人。

后面的追兵已被甩的很远，却依然没有停下。

在这大汉死之前，他们是绝无可能停下的。

但铁传甲已先一步停下。

眼前是一条死路。

铁传甲看着横在身前的土墙，面上的神情突然黯淡了下去。

他或许终于是要死了。

他并不害怕死亡，只是害怕因为这件事而死。

况且他明明已下定决心，今后无论发生何事他都将继续为少爷效命。而到了这临死之前，却仍然不知道李寻欢去了哪里。

好在他已见到李寻欢的心安定了下来。若是有朝一日，杨公子也能——

身后的追兵声已近了，铁传甲的耳中，听见的却不是兵戎之声，而是另一个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

那声音里带着些困惑，听上去却依然很冷。铁传甲心下分不清是惊是喜。他猛地转过身，愣愣道：“……杨公子。”

追杀着他一路来此的几人也同样怔住。

那白衣人突然出现在这条小道的路中，似乎并没有看见他们几人，仍然在瞧着铁传甲。

有一人喝道：“你是谁！”

白衣人略略回过了头。他的脸上好似被蒙了一层雾，无人看得清他的脸，只瞧得见那一袭白衣身姿，飘然若仙。

杨戬皱起了眉，问道：“他们是谁？”

他问的仍然是铁传甲。

铁传甲道：“……是我的仇人。”

杨戬道：“既是你的仇人，为何他们好像很恨你，你却不恨他们？”

许多人一生也无法看见的东西，他竟已一眼看透。

铁传甲垂下了头，惨笑道：“他们……的确应该恨我。我纵是被他们杀了，也死而无憾……”

这大汉握住了拳，尽力说出来这样一句话。

杨戬冷眼看着他，问道：“那么你是特地在这里送死的？”

铁传甲的拳头握得更加用力，道：“我、我……”

杨戬道：“我不关心你有什么苦衷。你若甘愿一死，我这便离开，你若还想活，我带你去见李寻欢。”

铁传甲猛地抬起了头，道：“少爷他、少爷他可安好？”

杨戬道：“这些事等你见了他自去问他。我只问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这两人站在路中没说上几句，那追杀他的几人原早已忍不下去。只是待准备挥刀砍上，却发现全身竟动弹不得。

几人心下早已恐惧的无以复加，奈何眼珠也无法动上一下。

那一边，铁传甲好似一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我仍然想活下去。”

杨戬点了点头。

他回过头看向定在一旁的那几人，冷冷道：“滚。”

李寻欢坐在桌边看书。

他看的很缓慢，也很认真。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样认真的看书。上一次这样认真研读，或许还要回溯到他预备考取功名之时。

但李家所给予他的气质在他二十多年身处李园的岁月间，早已浸透骨髓。因此他虽然已当了许多年的武林中人，却仍然像一个文气潇洒的世家公子。

铁传甲走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一瞬间竟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

他忍不住出声道：“……少爷！”

李寻欢扭过头，展颜笑道：“你竟然这么快便来了。我以为杨戬他一定要花很多时间才找得到你。”

他会说的这样堂而皇之，自然是因为杨戬并不在这里。将铁传甲放下后，他便已匆匆地离去。

铁传甲道：“杨公子来的时间恰到好处。若是再晚上一刻，恐怕我便再也见不到公子你了。”

李寻欢的笑容冷了下来，道：“又是你的仇人？”

铁传甲苦笑一声，道：“不错。”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好似不想再讨论这件事，又说道：“少爷，这是哪里？”

李寻欢道：“你们一路上来时，杨戬没和你说起过？”

铁传甲道：“杨公子只让我来问你。”

李寻欢了然一笑，道：“这里是一间密室。”

他一挥手，引着铁传甲的目光向四周望去。

这间密室面积极大，却被无数个银色的架子占满了大半个空间，架子上皆是整齐排列的书册，与其说是密室，倒好像是书房。

靠墙的另一侧，则是一张银制书桌。那桌上的花纹华丽而厚重，显得十分冷硬。桌旁的椅子，却是一张木椅。木椅上铺着一张兽皮，与这密室的装饰格外不搭。

木椅旁，摆着许多酒坛。酒杯却正被李寻欢捏在手中。

铁传甲怔了怔，又道：“杨公子为何会让你在这里？”

李寻欢笑一笑，道：“我想多帮他做些事，于是便来了。”

铁传甲又是一怔，过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道：“杨公子他，仍然不知道——？”

李寻欢摇了摇头。

铁传甲看着他的神情，叹了口气，道：“少爷，杨公子这等神仙人物，既待我都这般友善，显然已将你当作至交好友。我虽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但我仍然觉得你应说出口，才能令他明白你的心意。”

李寻欢也叹道：“你瞧他将你送上来后，连歇一步的功夫都没有。我又怎么忍心拿我自己的事去烦扰他？”

他喝了口酒，忽然又笑道：“我请杨戬将你带上来，原是因为我或许还要在这里留很久，因此想来问你，你是想呆在这里，还是仍想留在凡界。你若在这里，便不可以随意出这间密室的门，因为杨戬并不希望我二人被其余人发现。你若是想回去，那么我想拜托你去一个地方。”

铁传甲道：“去哪里？”

李寻欢道：“华山。”

铁传甲道：“华山？”

李寻欢点点头，道：“等到这件事办完，我欲去华山那边暂住。因此你倘若情愿，我便想拜托你先去。”

铁传甲哈哈一笑，道：“只要少爷情愿，我又怎会在乎住在哪里？”

李寻欢也笑起来，道：“那么便劳烦蛟兄再走一遭了。”

话音落地，这密室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冷笑。

一把银色折扇，不知从密室的哪个角落飘了出来，没好气道：“你喊我帮你换椅子，找酒杯，拿酒，现在又要让我送人，真已把自己当作我家主人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间密室除了你我与铁传甲外，连哮天犬都不曾知道。我受了你主人之托来到这里，若要出这扇门，也只能让你帮忙来扮作杨戬样貌。这又与直接请你办事有什么区别？。”

那折扇沉默下去，竟无话可说。

他晃晃悠悠飞到铁传甲眼前，霞光一闪，便将那大汉收入扇中，已要带下界去。

他刚飞到密室门边，李寻欢忽在他身后开口道：“我不清楚神仙的功法。但杨戬方才来的时候，吐息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同。”

李寻欢虽无法力，凡间功力却十分深厚。杨戬未曾刻意掩盖异状，因此短短片刻已被他察觉不妥。

那折扇顿了一顿，道：“……那是法力消耗过大，有些气息不稳。”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司法天神，着实是一件苦差事。”

那折扇听了他的话，忽然恼道：“像杨戬这般神仙，维护天条秩序这等小事便是令他气也不会多喘上一下。怎么可能轻易会将法力用到枯竭。你又知道什么！”

他虽然恼怒，却已无更多话可说。因为不仅李寻欢不知，他也不知。

毕竟杨戬已有许多日未曾将他带在身旁。

那折扇心下忿忿，沉默着飘出了密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