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仍旧坐在窗旁看书。

他的眼睛虽看着书，手中却已多了一把薄薄的小刀，和一块木头。

那木头在他手中一日比一日更成形状。

他的书也越看越薄。

他已全心沉浸在书里，甚至忘了喝酒。因此当门开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头。但李寻欢还是抬起了头，因为会在这时打开那扇门的，这世间只有一个人。

杨戬。

杨戬走入密室，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但李寻欢看得久了，已经能从他那张脸上看出许多情绪来。就好像此时此刻，他已看出杨戬眼中正盛着几乎快要溢出的怒意。

李寻欢放下书，道：“谁又将你惹怒了？”

杨戬道：“那该死的猴子，竟敢伤了哮天犬。”

李寻欢道：“犬兄竟被人打伤了？”

杨戬道：“不错，我定有一日要教那猴子好看。”

李寻欢道：“但你既然这样说了，当下一定是做不成这件事的。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你若仍有气在，不若我来请你喝上几杯酒。”

杨戬道：“你喝的酒都是我的，谁要你来请了。”

李寻欢笑一笑，道：“你明明是个神仙，为什么要这般斤斤计较。”

杨戬横他一眼，不再接话。

但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发觉，这对话已显得很亲昵。

杨戬又忽然问道：“她醒过没有？”

他问的正是仍旧沉睡在聚魂鼎中的龙四公主。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再也没有。”

杨戬道：“那就好。”

他朝着那一排排藏书架走了几步，回首道：“这些书，你可整理得差不多了？”

李寻欢道：“还差一些，不过花不了多少功夫。”

杨戬道：“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去办，需要离开一阵。这段时间，仍旧要拜托你。”

李寻欢道：“你要离开多久？”

杨戬道：“三个月。”

李寻欢缓缓道：“好，尽管交给我。”

杨戬点点头，已将一把折扇从袖中甩出，道：“那东海四公主的魂魄，也拜托你多加留意。待到我回来之后，你可以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这当中的哪里，自然不包括真君神殿。他已下定决心，当这件事办完，便要将李寻欢送下界。杨戬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更改。

杨戬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了。

他好像总是有许多事要去做。

一个心中装着许多事的人，是很容易遗漏掉周遭的东西的。正如他若是心中没有装着那样多的事，一定能察觉到木桌上那一尊尚未雕完的木像，已显露出几分他的轮廓，窗台旁也已挂起了一面崭新的铜镜。而李寻欢随手放下，倒扣在桌面上的那本书，封面上正写着四个大字，二郎宝卷。

李寻欢已将这本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之后的一个月，他仍旧在翻来覆去地看。

然后他终有一天，忍不住问道：“这书里写着‘母子得相逢，坐在宝莲宫’，可是真事？”

这时他身着杨戬战甲，坐于正殿堂上。看似审阅公文，做的却是翻看藏书的行当。

那折扇横躺在桌上，懒洋洋道：“相逢是真，但没能救成。桃山劈开后，瑶姬便被十乌烧成了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杨戬他之后怎么样？”

那折扇道：“他杀了九只金乌，打上了三十三重天。”

李寻欢道：“然后呢？”

那折扇道：“谁知道。大约是不了了之了，不然我那主人，又怎么会当上司法天神？”

他接着又感慨道：“我第一次遇见杨戬的时候，不过只是个寻常小鬼。谁能想到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寻欢道：“他还小的时候，也是这般性子？”

那折扇道：“我怎么知道。”

李寻欢叹道：“你这兵刃，怎么当得这样失败。”

那折扇怒道：“我不过是化作杨戬手里三尖两刃刀，又不是他肚里蛔虫。”

他怒意刚起，前殿忽有天兵脚步声来，立于正殿门外，高声禀道：“真君大人，娘娘召您一同上朝，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议。銮驾方已驶出瑶池了。”

三首蛟飞快跃起，滑入了李寻欢袖中。

正殿堂上，那真君问道：“你可知是何事？”

那天兵道：“小人不知。”

那真君停了一停，又道：“那么你可知道，此时有何人在灵霄宝殿？”

那小兵道：“小人只知斗战胜佛与大人您一战之后领旨上朝，想来还未离去。”

那真君又沉默了下去。

李寻欢虽在真君神殿住了很久，却还未曾习惯出了这结界外，便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他怔了怔。

杨戬已离开了一个月，灵霄宝殿之中却只过去了一个时辰。

那折扇的声音已在脑中传音道：“定是那孙悟空上朝之后，又在玉帝面前倒打一耙，不然王母决不会急着宣你过去。”

李寻欢叹道：“那我此番，定是只能又去一遭了。”

那折扇道：“你绝不可以去！”

李寻欢道：“哦？那杨戬岂不是要被那王母怪罪？”

那折扇道：“正是。因此杨戬要去。但你不可以去。”

李寻欢道：“那你要如何喊杨戬回来上朝？”

那折扇略略沉默，道：“实话告诉你，我那主人在临走前给了我一块符咒。只要你将血滴上，再由我灌注法力，便可以将他置换过来。”

李寻欢一怔，道：“他竟然已做了这些准备？”

接着他又道：“但杨戬临走前曾说他有要事去做。若此时将他换了过来，岂不是坏了他的事？”

那折扇道：“虽说如此，但这等紧要关头哪里顾得了这些！”

李寻欢道：“可是我既然已经瞒过了第一次，说不定也可以瞒过第二次。”

那折扇吃惊道：“……你还想要去？”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发觉那朝野上，并没有什么人认真去分辨杨戬是谁。既然这样，由我或是由他来，也许并不会有什么差别。”

那折扇道：“纵是没有人能认出你。你却仍然要少活上几个月。”

李寻欢道：“我知道，可我更不想扰乱他的要紧事。”

那折扇默然。

在他眼中，李寻欢几乎已像个疯子。

他心中忽然想起临走前杨戬对他说的话。

他那主人将那张符咒交给他，待他问出若李寻欢不肯滴下血，又当如何的时候，只冷眼看将过来，道：“他若不肯，你不会抢吗？”

那语声中冷冷的，没有什么情绪。此时回想起来，却已令他心中生出淡淡的妒忌。

杨戬或许已想到了会有今日的情况发生。但杨戬一定未能料到的是，他没有这样做。

也许是因为李寻欢最后说的那句话，也正说出了他的心声。

三首蛟的心中仍在安慰着自己，至少若被人察觉，死的那个人只会是李寻欢，绝不是他自己。

那司法天神在正殿之上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天兵几乎要再次壮起胆子出声催促，才忽然地站起了身。

“走罢。”

那真君淡淡道：“銮驾自瑶池行来，想必将至。随我去恭迎圣驾。”

他已飘然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