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宝殿之上，并没有很多仙人。

几名天兵把守着出入的大门，手持长扇的侍女立于玉帝左右。除此之外，这堂前唯有一只手舞足蹈的猴子，与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须发皆白，额前生着一对犄角，面色惨淡。

“敖广？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若有人能看见三首蛟的脸，一定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些惊骇与冷汗。

他怕的当然不是这东海龙王，他怕的是他的另一个身份——东海四公主的父亲。

这老龙恐怕已经得知他的女儿的死讯。

东海龙王见他们二人走进堂内，一张老迈脸庞上更加浮现出伤心欲绝之意，悲愤道：“禀报陛下，二郎神他杀了四公主，杀了我的女儿！”

见到一位父亲哀悼自己的女儿，即使再麻木的人，也要忍不住心中生出一种负罪之感。李寻欢全身微微一僵。

三首蛟已开始觉得很后悔。

他不知道这个凡人能否在这样的情势下撑住情绪，继续维持杨戬那副冷漠无情的神情。

但此时再想去施法换杨戬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继续这样硬着头皮装下去。

李寻欢在心中传音问他，道：“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三首蛟咬牙道：“说多错多，一切问题你只等娘娘去回。若扯出那桩事……你便低头认罪。”

李寻欢道：“哪一桩事？”

三首蛟道：“广寒宫玉树！”

李寻欢一怔，道：“玉树？”

三首蛟道：“我那主人毁了广寒宫一株玉树，又将那玉树做成了他爱慕嫦娥的罪证。那一日龙四正是欲拿此事要挟，才被杨戬找了个借口震散魂魄。这猴子想必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这样成竹在胸……男女私情乃天庭大忌，若此事抖出来，娘娘也会大怒。你不能反驳，只能认罪！”

李寻欢道：“……为何我从未听杨戬说起过这件事。”

三首蛟冷冷道：“他已经知道你对嫦娥无意，当然不会听他说起。若他仍在误会你，必定也要把这个破绽卖到你手里。”

李寻欢叹了口气，又问道：“所以他并不爱慕嫦娥？”

三首蛟道：“……当然没有。你怎么净在在乎这种事？”

李寻欢笑了笑，没有再回答。

杨戬不仅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爱上的人。

倘若只是为了报恩，他或许也会来到这里，但绝不会多问一句。

可是当一个人在面对心上人的感情过去时，他又怎能按耐住情绪，强迫自己不去追问呢？

宣上朝的人已越来越多。

嫦娥甚至也与那净坛使者一同走了进来。那长得很美的女人见到这司法天神也在此地，便冷冷看了他一眼。

李寻欢察觉了那个眼神。

他突然有些庆幸来到这里的人是他，而不是杨戬。因为他已知道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令人尴尬的局面。可他怎能忍心见到杨戬的脸上露出难堪的神情。

堂上，王母脸色阴沉，一字字道：“司法天神，若此时交代清楚，本宫恕你无罪。”

净坛使者立时大声道：“无罪？凭什么无罪？”

待到斗战胜佛瞪了他一眼，他又立时改口道：“无罪便无罪。二郎神，还不快将你如何暗恋我妹妹一事，给我老实交待出来！”

那司法天神看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交代给你听？”

净坛使者道：“那么你是承认暗恋我妹妹了？”

那司法天神道：“我若说不是呢。”

斗战胜佛晃了晃手中铜镜，道：“杨戬，你莫不是还想狡辩？你若再不说，我这宝镜可就要照出来了！”

“你快说，快说！”

三首蛟也在惶惶催促他。

倘若那宝镜当真能照出过去，便是比男女私情还要严重千百倍的事情。杨戬在办许多事时都不会带着他同去，但纵是他不知道杨戬去做了什么，也明白绝不能令任何人，发现杨戬的秘密。

他已将他知晓的，与玉树有关的那些事俱告诉了李寻欢。只能祈祷他老实说出去，绝不能令那面宝镜动上一分。

那司法天神吐出口气，开口道：“好，我说。”

他接着又道：“我的确爱上了一个人，但他……不曾爱我。”

司法天神冷淡麻木的声音，一字字，一句句响起。

李寻欢的心却是黯然的。他做不到杨戬那般，能言之切切地将一切假话说成真话。他是已尝过许多爱情的苦涩，才能将这苦涩说出来，说的感同身受。

那司法天神将故事讲完，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道：“我正是这样动了情，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接着他便见一个猴子跳将过来，道：“二郎小圣，你怎地这么伤春悲秋了起来？”

那司法天神道：“感情之事，本来也是无可奈何。”

那猴子怔了怔，目光奇怪地瞧着他。

李寻欢的心忽然一沉。

若是换作平常的杨戬，是不是应该冷嘲回去，或是理也不理？

斗战胜佛的气已消了许多。

他是因为已认了杨戬当做对手，才会失望，才会愤怒。倘若他仍然坏的找不出弱点，他还能尽情憎恨下去。但现在他已见到他出丑，因此已无法全然憎恨。

但他仍然觉得古怪。

若是在几百年前，他简直无法想象杨戬会为了一个爱上的女人，做出这些卑微的事。

假如换作别人，定要以为他从来没看懂过杨戬。但他是齐天大圣，他绝不会这样想。他确信这个杨戬很古怪。可是他那双火眼金睛中，映出的脸依然只有杨戬的脸。

他永远也想不到，这灵霄宝殿上站着的人已不是杨戬，而是一个与他长得一般无二的凡人。

李寻欢再回到真君神殿时，冷汗已将内衫打湿。

那之后他的确尽是在认罪。

不该因私欲擅自行事，不该心藏男女私情，不该囚禁净坛使者挑起佛道两家争执——

他正被逼着低头认罪。

李寻欢一想到杨戬，心便如刀剜。

杨戬该是如何在这样的境遇下活下来的？

他为什么又要做这些事？

若杨戬是一个蠢人，那么一切都可以说的通了

但杨戬怎么可能是个蠢人。

李寻欢缓缓地走入密室。一柄折扇自虚空中凝出，跌落地上。

那折扇道：“两个时辰。”

李寻欢道：“什么？”

那折扇道：“我们去了大约两个时辰，凡间已过去两个月——杨戬怎么还没回来？”

他的话方出口，密室内一扇小门旁已传出一个声音。

“我刚回来不久。你们又去做什么了？”

那是杨戬的声音。

只有这一句，已经足够李寻欢无法继续思索下去，他的一切疲劳与紧张，好像已在这声音中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