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一向以为，灵霄宝殿是这三界最无聊乏味的地方。不仅比不过仙果园，比不过他曾在此地还有个一官半职时的马厩，比不过瑶池，也比不过双圣寝宫中的茅坑。

至于那寝宫之内是否有着茅坑，他不清楚，那便当作有。

要知这灵霄宝殿里，不过只有一群神仙低着头，气也不出地站在厅上，等待坐在最高处的两位用拖了极长的尾音的语气一句一句问完，再一句一句地应是。便这般消磨完凡间的一个月，或是两个月。有什么意思！

可是相较于能给杨戬找些不痛快，他还是勉强忍耐住了令自己来到这里。

任谁都清楚，斗战胜佛生平最厌恶循规蹈矩。此刻他挥舞着双手，在灵霄宝殿中十分自在地四处游走。

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立在原地。

他那结拜兄弟，平天大圣牛魔王，只能拿羡慕的目光巴巴地看着他，却连头也不敢再抬高些许。

接着那斗战胜佛忽地将手指向杨戬，道：“牛魔王本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本是你捉了铁扇公主，才胁迫着他去擒了百花仙子。倘若玉帝娘娘能下旨令司法天神放了铁扇公主，再命牛魔王请出百花仙子，岂不是皆大欢喜？”

牛魔王道：“正是，正是。”说着他又将目光偷偷看向站在他右手边的杨戬。

杨戬的头也未抬起，甚至连目光也一动不动地凝注着脚旁游走的浮云。

他居然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他的心思好像并不在这件事上，堂中的每一句指责，无疑都应当正说中他的要害。但此刻竟也无法令他投来一分关注。

他在想着什么？

高台之上，王母娘娘斥道：“斗战胜佛，休得胡言乱语。”

那斗战胜佛道：“我什么时候胡言乱语了？不信您问一问司法天神——司法天神，你说是不是？”

斗战胜佛向后走了几步，一张猴脸几乎已凑在了那司法天神眼前。

杨戬缓缓抬起了头。

牛魔王仍然用眼角盯着他。他瞧见了杨戬的眼神，于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明明已下定决心了要得罪这个人，现在却还是不由得胆怯。

因此就连红孩儿，也已不大满意地瞧着他。

牛魔王正是他的父亲，尽管身为大妖，却实在有着与这身法力毫不匹配的胆小性格。

他常常认为倘若将他换在他的父亲的位置上，那么绝不至于在他的母亲被人擒住时，还老实地听从胁迫。

况且哪怕是那齐天大圣，他也仗着三昧真火令那猴子狠狠吃了一亏。虽说当中使了许多狠毒的手段，但这岂非也是实力的一种？

所以当他察觉身后有追兵赶来时，他也不曾有半分畏惧之心。

他与他的父亲一同扭头望向那追兵。

杨戬正停在空中冷笑一声。接着那三尖两刃刀扬起，直冲了过来。

牛魔王在他不曾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迎了上去，杨戬也临到眼前。刀已劈下，牛魔王手中的斧子立时从下竖着拦上。但那一刀在半空忽然停住，紧接着朝着牛魔王喉头刺去，至于这自下往上的一斧，他竟丝毫不去闪避。

纵使这一斧将劈在他身上，他的刀也必将刺中牛魔王的喉头！

牛魔王是惜命的，下一瞬他的斧已收回，全身向后斜倒，险险避过了这一刺，再出手，却已慢了杨戬半招。

但紧接着他的斧又横砍，朝着杨戬左肩削去。此时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这一斧也来的快之又快，若是不想被砍中，只能让招闪避。

可是杨戬仍然避也不避，三尖两刃刀挑起，刀尖朝着牛魔王小腹刺下。

在斧子劈中他左肩时，刀也已经刺入了牛魔王的皮肉。

杨戬的刀出手时没想过收回，斧子收回的却很快。牛魔王这一斧甚至未使出全力。他只想逼退杨戬，却不想与他在这里决一死战。牛魔王的神情变了变。他飞快地向后跳了一步，刀尖也从他的伤口中拔出，血从铠甲中缓缓渗了出来。

杨戬穿着他那身黑色的长衫，左肩上被劈出了一个口子。肉身成圣的身躯虽然比之别的手段更要来得强健，却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伤口中逐渐涌出了鲜血，但他的脸上仍然全无表情，反手握住三尖两刃刀，下一刻又提刀冲上。

红孩儿眨一眨眼，两人已交手了数个回合。牛魔王正一步一步地落入下风，但此刻他竟然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父亲。他的掌心冒出了汗。

像他们这些寿命有着无限长的仙魔精怪，本该比其他生灵更加惜命，绝不应该用出这般不要命的打法。

假如他真的正面迎上杨戬，将会如何？

他连想也不敢想。

孙悟空在一旁看了很久。

他虽然很乐意给杨戬找些麻烦，却也不屑于在这时和其他人联手。

他的神情先是悠闲，接着便开始变得很奇怪。

直至丁香忽然发出的一拳将杨戬逼退，他才慢慢道：“古怪，很古怪。”

红孩儿问道：“斗战胜佛，您在说什么古怪？”

孙悟空道：“他打的很古怪。他若还是平常的那个杨戬，就绝不会用这样两败俱伤的打法。”

红孩儿道：“那杨戬，平常不会这样拼命？”

孙悟空道：“当然不会。他虽然时常为了求胜不择手段，但不会像今日这样，就像是个疯子在打架。他若是常常用这般手段来与人交手，早已死了八百回了。”

红孩儿道：“也许是因为我们当着玉帝王母的面揭发了他，令他的道心不稳。”

孙悟空道：“也许是。”

沉香忽然道：“他变弱了。”

孙悟空道：“你怎么知道？”

沉香道：“前些日子，我与他交过一回手……那次我连他的刀都看不到。但这一次，我却架住了他的刀。”

孙悟空道：“也许是因为你变强了。况且这小圣连天眼也没有开过，他实在是留有不少余裕。”

沉香道：“他的天眼，也是可以在交战时使用的？”

孙悟空道：“那天眼是他最强的攻击。”

沉香道：“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他在与别人交手时用过。”

孙悟空道：“从来也没有？”

沉香道：“从来也没有。”

孙悟空道：“或许是因为，他觉得不需要天眼也能将你们击溃。在我眼里，你仍然是太弱了。”

沉香道：“但有牛魔王大哥在，我们今日几乎已将他逼到无路可退了，他仍然没有使出天眼。”

孙悟空道：“也可能是因为他受了伤，使不出来了。”

沉香愕然道：“谁能伤得了他？”

孙悟空道：“谁知道呢。但对你来说，这是件好事。”

丁香的一掌虽然忽然，却没有造成多少伤势。也不如牛魔王先前砍在他左肩上的那一斧。

哮天犬的伤则要比他重得多。

直至回到真君神殿，确认了这条细犬身上多是些皮外伤之后，杨戬的脸色才显得好看了一些。

三首蛟在这时也才敢喘上口气，出声道：“主人，今日咱们对付的那伙人里除了那牛魔王，都是些小喽啰，牛魔王又是胆小如鼠，若是没有那猴子在，量他也不敢再多嘴。只要娘娘还站在咱们这边，其实也不必再去和他们计较。”

哮天犬从病床上跳起斥道：“主人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们同时拿眼睛偷偷看向杨戬。

杨戬正站在窗边。他的目光好像眺望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说的没错。我的确不该追下去。今日是我冲动了。”

哮天犬与三首蛟的神情像刚刚生吞了一只羊。

杨戬虽不是一个从不会认错的人，这一千多年里，他们却已习惯了杨戬的算无遗策。

他们好似吓得呆了，竟又一同不再说话。

“真君大人，娘娘宣您过去。”?

门外忽然有守卫的声音道。

杨戬转过身朝外走去。

见他将要离开，三首蛟小心翼翼道：“主人，李寻欢那边，还需要派人——”

“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杨戬忽然厉声道。

过了片刻，他又道：“你们老老实实呆在这。”

这时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常波澜不惊的样子。

接着杨戬已走出了大门。

太冲动了。

话刚出口时，杨戬已经意识到了这点。

可是话已说出口，便无法收回。

当一个人正在心烦意乱时，常常会做出一些冲动之举。好在他已经吃过冲动的苦头，因此自制力仍然足够强大，还不至于做出什么令他后悔万分的事。

毕竟无论他曾经多么悔恨自己冲动地前去劈山救母，瑶姬的三魂七魄也早已在金乌的光芒下化作飞灰，再也不可能复归。

他朝着瑶池遁去，心像是悬在悬崖边上的一块冰冷的石块。

只需要风轻轻刮过，或许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他已经竭力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要去思考有关于李寻欢的任何事。甚至连这个人的名字他也禁止在自己脑海中出现。

或许是因为他已隐约知道，若是他放任自己思考下去，之后若是再想要克制，会变得几乎无法实现。

可他绝不能令自己分心在这件事上。他往日所为，就好像行走在两座千仞高峰之中横架的钢索上。而当下他更需要全神贯注来应对王母的责问。

只可惜他虽然能封掉许多人的记忆，却无法令自己遗忘。法力愈是高深，愈难在这些事上做手脚。

所以他仍在竭力克制。

但当他走入瑶池时，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的更深。

瑶池的半空中，悬挂着一副古怪的画卷，王母正站在画卷旁，手中的玉风铃叮当作响，就好像瑶池中忽然刮起了一阵微风。

那风吹在杨戬的脸上，将他的脸色映得苍白如纸。

须弥幻境不是一枚可以用来攻击的法宝，却可以用来窥伺人心底的欲望。

若是换作平时，他的心境坚不可摧，绝不畏惧这法宝的窥伺。

但当下却实在是一个糟透了的时机。可是他已无从选择。

王母冲着他展露了一个略带得色的微笑。

杨戬放任自己被这幻境吸入。待睁开眼时，已看见四周亭台楼阁宛若寒玉雕就，皎皎明月悬在远方，一男一女，正站在那无边月色下。

那女子正是嫦娥。

他的心中先是一喜。但紧接着，对面的那个男人扭头看向他。

那个男人浑身虽穿着银色的铠甲，那双眼睛他却无法错认。

杨戬的全身忽然已冰冷。

他发觉他虽然瞒过了王母，却没有彻底瞒过他自己。

他心中在绝望地想。

李寻欢，为什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