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的神情一寸寸地衰败下去。

他想他当初或许的确期盼过李寻欢倾慕着嫦娥，这样即使李寻欢不会憎恨他，总有一天他也是会主动离开的。

可是李寻欢却没有，于是他只能让他走。

他忽然又想起了他曾经也见过这一幕。

那时他从瑶池赶回，快到真君神殿时，便看到那一男一女正在大殿前，背对着月亮站着。

而他也像今日这般，下意识停住脚步，站在远处发怔了很久。

明明是他所期盼的，为何他仍然会觉得痛苦？

念一生一灭，红粉化作白骨。

须弥幻境之外，那半空中的一串玉铃铛拼命晃动着，宛若正在被狂风吹拂。

西王母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她面上的神情似怒又似喜。

在她看来，她又已抓到了杨戬的一个把柄。

这判断当然并不正确，可是这叮当摇动的风铃声，正是代表着须弥幻境中的那个人心境已经彻底失衡。

她没有忘记她让杨戬来到此地的目的。这司法天神既然对她有所隐瞒，那理应受到惩治。她只是想要让他受到惩治，却还没有想要让他死。

何况她也并不相信这须弥幻境当真能威胁到杨戬的性命。

但是除却玉帝以外，她绝不允许天庭之中任何一人妄想欺瞒了她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她正要杨戬明白这一点。

直到那风铃的丝线已近乎要被扯碎，西王母才大袖一挥，将一个人影从须弥幻境中扯了出来。

那银冠银甲的司法天神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地上。

他很快地站起身。但他的眼中，仍然透着许多惶恐不安。

西王母道：“天威尊严，在你眼中赶不上一个女人么？”

那司法天神道：“小神不敢。”

西王母道：“你口中说着不敢，心中恐怕不是这样想。”

那司法天神不再言语。

曾经无论什么也无法使他低下头，现在他却不会在这时抬起头。

低下的头有助于使他显得谦卑而恭敬，令人放下戒备，并遮掩住他真正的心事。

西王母冷哼道：“本宫不管你心中在打着多少小算盘。将这幅须弥幻境拿去，只要那刘沉香敢进去，便绝无可能活着出来。”

杨戬朝瑶池外缓缓走去，须弥幻境握在他的手中。

他的头仍然低垂，因为西王母的话或许并未说错，在他眼中莫要说这天庭威严，就是整个天庭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如一个女人。

瑶姬。他的母亲。

他在许多年以前就已心甘情愿为此耗尽余生，也明明已在许多年前就决定了要一个人走上这条独行路。

但为什么还会有这件事？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他的妹妹。

这些情爱之事在他的一生中并没有带来过什么好事。

他想他其实应该并不是很清楚人若爱上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也许他并不是爱上了李寻欢。

但事到如今，找这些借口还有什么用呢。

杨戬深吸了口气，将头抬起。

他绝不能再去见李寻欢。

阿飞走进酒馆时，李寻欢正在喝酒。

这小酒馆中挤着各式各样的人，李寻欢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桌上除了酒之外，还是酒。

他的手中却握着一块手掌大小的白玉。

阿飞很勉强地穿行过来，接过李寻欢递来的一只酒杯，道：“铁传甲说你出了门，我就猜你一定会在这里。”

李寻欢道：“毕竟这镇上会时常有江湖人出没的酒馆只有三家，而这其中唯有这一家卖的酒味道最好。”

阿飞道：“比你在神仙那里喝过的酒还要好么？”

李寻欢忽然沉默了下去，过了很久才道：“你已听铁传甲说起过了？”

阿飞摇头道：“没有。只是那一日你离开的时候，他告诉我你被那位杨公子请去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没有说话。

阿飞又道：“你近些日子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是他之后没有来过么？”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他曾来过一次。”

阿飞道：“然后呢？”

李寻欢道：“然后他就跑了。”

阿飞愕然道：“跑了？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我能知道为什么。”

阿飞道：“那么你现在要怎么办？”

李寻欢道：“我现在什么也不办，先将外面的人打发走。”

阿飞道：“外面的人？是来找你的？”

他们临窗而坐，阿飞当然也早已发现了这条通往酒馆的路道上，正行来几个行色匆匆的大汉。他们的背上皆缚着一些长长短短的东西，用布料遮掩。若仔细观察他们的脚步，便能发现无一不是内功深厚的好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这些日子，华山已多了许多江湖中人。”

阿飞又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李寻欢把玩着手中酒杯，道：“因为这江湖中有传言说兴云庄中埋着许多宝藏，唯有曾经的李园的主人知道藏在何处。而他们又已知晓我在华山。”

他叹气道：“唉，与杨戬在一起久了，我经常忘了我身边也有许多麻烦。”

阿飞考虑了一阵，问道：“你既然很想见到他，不去追他回来么？”

对于兴云庄中的宝藏，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去问。

李寻欢道：“我若是能办得到，倒是很想这样做。”

他从桌边站起身，慢吞吞地朝门外走去。

他的相貌虽然与阿飞第一次见到他时几乎毫无改变，背影看上去却显得已有些岁月的沧桑。

阿飞跟了上去，又问道：“他若不回来怎么办？”?

李寻欢道：“他若不回来，我也拿他没办法……我这几年矛盾了很久，正是怕会有这一日。可是这一日还是发生了，我却还没将我的心事说出口。”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他不仅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的恩人，我的朋友。一个人若有这样多的身份，却恐怕再也不会来见你，实在是叫人比死了还要难受。”

阿飞跟在他的身后，沉默着，思索着，直到走出这酒馆的门外。

那一行大汉已经出现在了两人眼前。他们的确是来找李寻欢的，因为他们一见到李寻欢，眼睛就像针尖一样凝聚了起来。

阿飞就像是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人一样，缓缓开口道：“你一定会再见到他。”

李寻欢怔了一怔，扭头看向他，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阿飞认真道：“我觉得会是这样。你曾说过我的直觉很准。”

李寻欢不再说话，却好像精神一振，淡淡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