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艳丽如火。
虽然山路崎岖不平，可是李寻欢走得很慢，慢到就连此刻的杨戬也可以轻易跟上他的步伐。若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恐怕直到天黑他们也下不了山。但这不能怪他，毕竟无论换作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时候都忍不住要走得更慢一些的。
杨戬的那只手仍然被李寻欢紧紧握在手里。只要他一抬头，便能看见李寻欢的侧脸。那男人漆黑的长发束的齐整，垂落在雪白的衣衫上。
李寻欢转了转头，目光看向他，道：“你受的伤很重么？”
当他回过头时，杨戬的眼神也垂了下来。他道：“是。”
李寻欢道：“伤在什么地方？”?
杨戬道：“并不是什么皮肉伤，因此才最是麻烦。”
李寻欢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除了宝莲灯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助你治愈这伤势？”
杨戬缓缓道：“没有。”
他停了一停，又说道：“至少当下对我们来说没有。”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李寻欢的手紧了紧，道：“你心中可有什么打算？”
杨戬抬起头。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好像要在李寻欢脸上盯出个洞来，道：“哼……本来是有的。”
接着他扫了一眼李寻欢握着他的那只手。
李寻欢怔了一怔。
他微微笑道：“看来，现在我们只能用些别的办法了。”
杨戬道：“有什么办法？”
李寻欢道：“下山。”
杨戬道：“这也称得上办法？”
李寻欢道：“当然称得上。那山神既然是冲着你来的，当他发现你不在那院中之后，一定只会前来寻你。因此你能平安下山，岂不是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
杨戬道：“你接着说。”
李寻欢笑了笑，道：“每到黄昏将近，这雾山之中便会升起夜雾。夜雾彻底散尽时，通常已是第二日清晨。可是这雾气愈朝山下走，会变得愈淡。你曾说那山神五感并不敏锐，因此我们乘着这夜雾最浓厚的时间出去，一定能平安下山。”
杨戬道：“这雾气什么时候会变得最为浓厚？”
李寻欢道：“子时。”
杨戬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你对这山中状态，好像十分熟悉。”
李寻欢道：“因为我这几天恰好在调查这个地方。”
杨戬道：“莫非你有仇人住在这座山里？”
他说出话时的语气不像是在猜测，而像是在下个定论。
李寻欢苦笑道：“虽然不算是我的仇人，却也差不太多。向松住在这雾山上。万幸的是，他今夜已下了山，去了镇子里，因此我们绝不会遇到他。”
杨戬道：“向松？那是谁？”
李寻欢道：“金钱帮的第八舵主。”
杨戬淡淡道：“这人很厉害？”
李寻欢道：“他的一手流星锤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中排行第十九。你也曾经见过他一面。”
杨戬道：“哦？”
李寻欢道：“便是那一日，你带我去见阿飞时，他正在被你击倒的那群凡人里。”
杨戬皱眉道：“他也在其中？那怎会让你这样戒备——他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忽然笑了，他点点头道：“不错，当然不是我的对手。所以若是他不幸遇上了我们，纵使今夜他要在这山上观星赏月，我也只好请他再下山一趟。”
他仍然握着杨戬的手，含笑看向他。而另一侧，被长袖遮盖住的那只手中，正捏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飞刀。
他心中已暗下决心，只要这条命还在，就绝不会再让旁人伤了杨戬半点。
杨戬好像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但当他侧过头去时，目光忽然凝在那里，眼睛猛地收紧了。
李寻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山中正有一道腾空而上的光芒。那光芒很细，却隐隐贯穿了黄昏与雾气，好像就连这座山，也被那光芒刺透。
李寻欢轻声问道：“那是什么？”
杨戬道：“法力。”
他凝视着那道光芒，就好像在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来的这样快……”他的语气冷了下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过了半晌，杨戬回过头，看向了李寻欢。
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已变得很复杂，李寻欢却笑了起来，道：“你有事情，想要我去做？”
杨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目光凝注在他的脸上，缓缓道：“我必须要知道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要怎么样才能知道？”
杨戬道：“回去看一眼。”
李寻欢笑道：“可是我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接着他又柔声道：“但是若我们两个一同前去，只会更容易被人发觉。所以，让我一个人去。”
杨戬慢慢地看着他，道：“好。”
李寻欢嘴角又有了笑意，道：“离这里不远处，便是向松的住处。他今日与荆无命在镇中约了会面，不到明日绝对赶不回来。你先去那里，待我回来时，便也去那里找你。”
杨戬的眉又蹙起，道：“在这薄雾之中，纵是遇上在此时上山的其他人，我也能先一步避开，何必再去那些地方。”
李寻欢苦笑起来，道：“我并不担心这个……只是你若为了避开，在这山上走动起来，我恐怕会找不到你。”
木屋不算宽敞，一眼望去，房间仅有两间。桌椅与几只柜子摆得很密，一张木床甚至摆在正对着大门的地方。
杨戬皱眉道：“你说的那个向松，喜欢住在这种地方？”
李寻欢道：“不。若他还是我知道的那个向松，即便倒贴上银子给他，也不会愿意住得这样简陋的。”
杨戬道：“看来他这屋中，一定有些秘密，让他宁愿住得这样简陋，也要远远避开其他人。”
李寻欢道：“我也正是这样想。所以我今日原本打算来这里探寻一番。”
杨戬道：“你且去山中打探，这件事我来替你做。”
李寻欢含笑道：“好。”
但他还没有走出大门，听见杨戬忽然问道：“那块白玉，你是不是还带着？”
李寻欢怔了怔，微笑道：“我将它做成了玉佩，一直带在身边。”
杨戬点了点头。他道：“去吧。只消看到一眼，便可以回来了。若是动作够快，他们绝不会发现你。”
说着，他背过了身，目光转向排在墙角处的那一列木柜上。
当那扇木门再次被人轻轻推开时，屋内的大小书信已俱被杨戬翻阅了一番。
他在天上批阅卷宗的久了，早已习惯了一目十行。此刻只看了一遍，便已将那些文字俱记在心间。接着他又将那些书信叠好，一张一张放回原处。
自玄功大成后的千余年间，杨戬一贯是寒暑不侵的仙人之体，此时仙骨遭缚，手脚无力。只这番收整完，竟已让他感觉有些热了，额前甚至滴下了汗。
杨戬心下微叹。
倘若他那几年不曾自废法力练出那丸仙丹，那么纵是被打下凡间，也绝不至于令他沦落到这等地步。
况且天眼本就是驱除封印的利器，可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威加身，却无力施展。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已毫无用处。
况且若不是他的道心不宁，又怎会败在那积雷山中！
只是，李寻欢……
他又轻叹了一声，不愿再去想这件事。盘膝在那木床上打坐起来，只待李寻欢回返。
但杨戬实在想不到，推门进来的人并不是李寻欢。
那是个女人，也是个很美的女人。
她支在门边的手指纤美，露出的半张脸庞本该是个娇俏绝美的妙龄少女，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不似少女的风情。
可杨戬的脑中，只正想着一个念头。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那女人见了他，好像也吃了一惊，道：“你，你是——！”
杨戬衣袖之下双拳紧握，目光闪烁不定。
以他此刻的状态，毫无取胜的机会。他只能尽可能地拖延些时间，至少拖延到李寻欢回来为止——
那个女人凝注着他，目光中的惊异之色，逐渐转变成某种猜忌。
杨戬吐出口气，缓缓道：“林仙儿。”
幸好只要是他见过的人，他便很少会忘记。
那女人一呆，忽地娇笑起来，道：“原来你也认得我。”
杨戬淡淡道：“我当然认得你。”
林仙儿眨着眼，道：“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我不认得你。”
杨戬道：“哦？我以为至少我的这张脸，是不大容易被人忘记的。”
林仙儿道：“这张脸，是你的脸么？”
杨戬道：“为什么不是？”
林仙儿道：“我以为——”
杨戬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以为我是易容成了这幅样子，而不是真的是李寻欢。”
他的手搭在膝盖上，好像漫不经心，道：“你既然不认为我是李寻欢，那你又觉得，我该是什么人？”
林仙儿的心下原本很驽定，现在却有些游移不定了起来。
但她的眼珠子转动，忽然又笑道：“不管你是不是李寻欢。你不知道么，现下你已经中了很重的毒。”
杨戬一怔。
但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平静说道：“说不定我不仅中了毒，也马上快要死了。”
林仙儿吃吃笑道：“你以为我是在胡言乱语？我可没有骗你——你是不是已将向松的屋子搜过一遍？他一定是知道我今晚要趁机搜他的屋子，才将这毒下在某处角落里。”
她嫣然一笑，又道：“可惜，我只要一闻便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只是却连累你替我受了这罪。你还不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么？”
杨戬默然不语。
因为他已发现，这愈来愈热的不是屋内的温度，而是他自己。
林仙儿见他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竟从门边彻底折身走了进来，将木门带上，柔声道：“——好在，我恰好知道解这毒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