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正升起浅浅的雾气。

李寻欢好像已变成了一阵风。

有水珠从李寻欢的脸侧飞落，分不清是凝结的水汽还是汗水。他跑的实在太快，那水珠就像是几枚洒落的雨线，斜斜没入山间的雾色里。

很少有人知道李寻欢的轻功也是这样精妙绝伦的。但其中绝不包括铁传甲，毕竟当下他正被李寻欢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虽然被甩下了很远，却始终没有出声示意，只是继续埋头沿着李寻欢行进的方向奔跑。

因为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明白李寻欢的心情。

秋日，太阳朝着山间缓缓垂落。林中的树叶尚未枯黄，但已有残叶在风中飘落。

白玉之中，那道浅浅的痕迹逐渐浓郁的仿佛一滴墨。

越过溪流与丛生的灌木，在无边无尽的顽石树木背后，现出了木屋的一角。

木篱笆围成的院子中，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

李寻欢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狂喜，但下一刻，他已看清了那个人，也听见了那个人影说道。

“我求你，救救他的性命。”

那个人白衣褐发，一张很美的脸上带着十分憔悴的神情。

那是杨戬的声音。

他跪在那里，跪的很轻，很平稳。

他为什么会跪在这里？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不是因为他已将一切骄傲与尊严抛下？

李寻欢全身几乎要沸腾的血都在这一瞬结了冰。他无法思考，也无法克制自己，一个起落便冲了过去，伸出手去搀扶他的手臂。

他轻声道：“杨戬。”

杨戬浑身一颤，猛地扭过头来看他，失声道：“你——”

但他的嘴很快紧闭住，挣扎着站起身，反握住李寻欢的手腕带他朝屋后走。

李寻欢的眼睛盯在他的手上。那只手仍然像他记忆中的那样骨节分明，力道却实在太轻，他只要稍稍用力，便一定能挣脱出这只手。

木屋的背后没有窗户。杨戬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低声道：“李寻欢，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嘴唇苍白，脸色是李寻欢从未见过的惨淡。

李寻欢凝视着他的脸，轻声道：“是三首蛟带我来的。可惜他…已在半路变回了一把扇子。”

杨戬咬牙道：“多管闲事。”

接着他又道：“你实在不该来，但你既然来了——快将哮天犬带走，他需要吃些东西，不然一定会饿死在这里。”

李寻欢道：“那么你呢？”

杨戬错开了他的目光，催促道：“我不需要你来担心，快些带哮天犬走。”

李寻欢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忽然朝着另一处地方说道：“铁传甲，你先带着犬兄下山。”

那彪形大汉的身影忽然从树后现出。

他的背上竟已背着了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

铁传甲道：“杨公子，少爷，请务必小心。”

他说完这句话，便欠了欠身，身影消失在了山林间。

李寻欢没有动弹。他仍旧紧盯着杨戬，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敢去问。

他生怕自己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会伤到他。

杨戬注视着铁传甲消失的方向，道：“你也该走了。”

李寻欢立刻道：“我留在这里。”

杨戬道：“你不能留下。”

李寻欢道：“为什么？”

杨戬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点，像是在冷笑，道：“这间木屋里，住着这座山的山神。他和我有些往日仇怨，知道我被打下了凡，因此特地赶来羞辱我。他虽然敢羞辱我，却不敢当真要了我的性命。但对你这凡人就不一样了。”

李寻欢道：“我都已经站在了这里，还没有被那山神察觉么？”

杨戬摇头道：“他只不过有些微薄法力，若说五感的敏锐程度，甚至可能不如你们这些修炼过武功的凡人。”

李寻欢道：“那么只要不被他发觉，我是不是便可以留下来了？”

他没有等杨戬回答，又很快地接着道：“这座山叫作雾山，一日之中，至少有一半时间笼罩在雾气里。当下日已西沉，再过上半个时辰，山中便将夜雾弥漫。只要他的眼睛不足以穿透夜雾，便绝对发现不了我们。我们可以趁着那个时候离开——”

杨戬皱起眉看着他，忽然道：“你想带我下山？”

李寻欢很勉强地笑了笑，道：“我的确很想这样做。你若留在这里，他们只会那样待你……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杨戬道：“我留在这里，是在等人。”

李寻欢道：“什么人？”

杨戬道：“来找我算账的人。我要从他们口中套出宝莲灯的下落，那是恢复我法力的唯一办法。我只有自信能保全我自己的性命，所以…”

杨戬道：“所以你决不能留下来，你必须走。”

李寻欢道：“…我相信你，可是你现在已是众矢之的，那些人就算不伤你的性命，也要来羞辱你。你现在应当和我一起走，我们可以想一些别的办法。你若只是想打听宝莲灯的下落，我也可以帮你。”

他说的温柔而恳切，像是竭尽全力想要说服他。

他的态度足以令一切铁石心肠的人动摇决心。

杨戬瞪着他，李寻欢在这件事上显出的执拗，他还从未见过。

他忽然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忽然被打下凡，失去了法力，是一件很可怜，很难以忍受的事，因此你才会这样想要陪着我？”

李寻欢沉默不语。

杨戬的脸色依然苍白，但一种锐利的神色已从他的眼睛里露了出来。他可以接受全天下人的冷眼以待，却很难忍受李寻欢误解他。

他缓缓道：“我留在这里，不会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无论旁人如何看待我，天上也是我，泥里也是我。李寻欢，你并不需要来可怜我。”

李寻欢说道：“我没有这样想。”

他已经竭力让声音平稳，但嘴角的肌肉仍然忍不住抽搐。他颤声道：“……只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人被侮辱。”

李寻欢的眼中几乎要涌出泪。

他正将自己的心剖开在杨戬面前。他知道杨戬是多么不肯示弱的人，于是他终于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先一步把这情字化成的利刃交到他的手中。

杨戬的脸色大变了，他脱口而出道：“什么？”

李寻欢深吸了口气，苦笑道：“你实在…迟钝的很。我向你说过这样多的次数，你都没有看在眼里。”

他又冲着杨戬露出一个微笑，温言道：“可是我的确已经爱上你很久。若你想留在这里，那我便留下来陪你。但我仍然不希望你留在这里……这件事一定能找到别的办法。”

他的掌心温暖，盖在了一只冰冷的手背上。

杨戬的力气虽然剩得微薄，却一直行动坚决。但这一次，李寻欢牵着他，想引他朝篱笆外走，杨戬没有再去试图挣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