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彻底落下，雾却开始变得浓了，窗外的万物好像都被笼在了一层雪白的纱里。

李寻欢缓缓将腰带系好，那股令人难耐的热度在他的身上已经消失无际。

他先朝窗外望了一眼，心中计算起了他们还有多久才能下山。

接着他看向杨戬。

杨戬坐在床上。

他的衣服也已穿的很齐整。红潮褪去以后，那张脸上多少有了些血色，但是已变得波澜不惊，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他身上那件白色荷叶边的布衫上，已经多了许多无法用手抚平的皱痕。

李寻欢道：“快要到该下山的时候了。”

杨戬道：“嗯。”

他仍没有动弹。

李寻欢道：“你在想什么？”

杨戬道：“我在想，这里太安静了。”

李寻欢道：“你觉得应当有什么声音？”

杨戬道：“琵琶声。”

李寻欢略略沉吟，道：“你认为，那魔礼海一定会依仗那把琵琶来找你。”

杨戬看他一眼，道：“你倒是记得清楚。这人的法力虽然不算高强，但他身上背着的那把碧玉琵琶有着九种弦音。每一种，都能使出不同的法术。”

李寻欢道：“九种？那可有些难猜了。”

杨戬道：“好在若他们只想悄悄地捉住我，能使出的法术就只有一种。”

李寻欢道：“是哪一种？”

杨戬道：“那种法术对于神仙来说不是很厉害，却可使百米以内的凡人，只觉得头痛难忍。除了抱着头惨叫以外，没有别的法子可以缓解。”

李寻欢道：“看来那魔礼海弹的琵琶一定难听得很，不然怎么会使人头痛。”

杨戬横了他一眼。

李寻欢道：“我已明白，对于那前来的两位神仙而言，要在这茫茫无边的山林中将你逼出来，这碧玉琵琶是最好的手段。但从他们到山上，已经过去了这样长的时间。莫要说琵琶声，就是连鸟叫也没有几声。”

杨戬皱起了眉。

山上可以没有活人，却不会没有鸟鸣。

李寻欢好似已察觉了他的心思。

他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他朝杨戬伸出了一只手。

杨戬的眉拧得更紧。

他好像迟疑了很久，才慢慢将手递给李寻欢。但当他试图站起身，却腿一软倒了下去。

他倒在李寻欢的怀中。

李寻欢怔在那里，不知是该拥住他的好，还是不动弹的好。

但当他还没有想出结果的时候，杨戬已经挣扎着支起了身。

他的样子显得很凶，又像在解释：“…我只是腰痛。”

李寻欢顿了顿，叹道：“我明明觉得我已经做的很温柔。”

杨戬别过了头。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眼珠突然就好像凝成了两颗珠子。

杨戬又坐回了床上，俯下身，朝着那小小的木窗外望去。

他的牙已咬紧，道：“他们来了！”

李寻欢道：“在哪里？”

杨戬朝着窗外一指，道：“在那雾气最淡的地方。”

李寻欢凑过身去，果然已看到。这山林间雾气浓郁的仿佛人间仙境，却唯有一处地方，较之别处要显得朦胧。并且那种朦胧的色泽，正在逐渐变得更浅，浅到几乎能逐渐看清那雾气下的灌木轮廓。

“那是魔礼海的碧玉琵琶？”

杨戬缓缓摇了摇头，道：“那是混元伞。混元伞一旦撑开，可使日月无光，纵是合上，也可扫清万物。但混元伞的威力，绝不止有这点程度。应是被魔礼海或魔礼寿驱使着，他们正倚仗这混元伞划开雾气。他们一定已知道我躲在这山里，想靠着这种手段将我找出来。”

李寻欢道：“那么我们要做些什么，才能躲开这把混元伞的追踪？”

杨戬道：“没办法躲开。你虽然现在看见这雾气前进的很缓慢。但它的速度远比你想象的要来得更快。”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我们必须要立刻下山？”

杨戬道：“越快越好。”

李寻欢道：“但此时雾气还未升到最浓。倘若那只紫金花狐貂的目力真的有你说的那样好，我们一定会在山下被逮个正着。”

杨戬道：“这一次，他们奈何不了我。”

李寻欢道：“哦？你已有了主意？”

杨戬淡淡道：“我自有办法。”

李寻欢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杨戬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他道：“你不信我？”

李寻欢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杨戬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不久以前还是那么湿润，现在却已像是两支冰冷的箭。

但无论是哪一种杨戬，都仍然是杨戬。

李寻欢忽然笑了。他早已经知道，他从来也没能看穿过杨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杨戬仍在盯着他。

李寻欢道：“我们该下山了。”

说着，他已突然伸出手去，将杨戬打横抱起。

杨戬好像被吓了一跳。他的身躯已僵硬，咬牙道：“…放下！我并不是走不动。”

李寻欢微笑道：“是你说的，要越快越好。”

他的身形已飘然跃出了木门。到了外面，他却没有立刻朝着山下跑，而是斜斜掠过山林。

杨戬已干脆放弃了挣扎，他一向很懂得审时度势。他在李寻欢怀中低声说道：“你纵是跑得再快，也绝对甩不开他们。你的动静愈大，他们只会愈快发现你。”

李寻欢道：“我并不是想甩开他们。”

他一口气已跑出了很远。

当他停下来时，他正站在一处屋门前。

屋子建在地下。

这屋子简直称不上是一间屋子，而是一间破旧的很小的地室。

它的屋门，就像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

李寻欢终于将杨戬放了下来，放在了这间地室里，他却站在地室外。

落日的余晖透过这浓浓的雾气，只剩下一丝照在他的脸上，将那张本已很温柔，也很好看的脸看起来更加温柔。

李寻欢道：“这是向松的地室，因此在日升以前，你必须要从这里出去。很快这雾气便会变得使那紫金花狐貂无法看穿。待你下山时，千万不要走错了路。”

杨戬的脸色变了。他已经明白了李寻欢要去做什么。

他厉声道：“——李寻欢！你敢！”

李寻欢轻笑道：“等你好了，我再以死谢罪。”

他说着，已将那块石门在杨戬眼前合上。

“是杨戬？”

雾气之上，也不知在哪里，有男人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不清楚。”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回道。

“紫金貂说很像。”

“追。”

李寻欢在山中奔跑。

他相信杨戬是绝不会莽撞到立刻从那地室里出来的。

像杨戬那样心中装着许多事情的人，只有在认为自己该死的时候，才能放手去死。

他们虽然已经有了很亲密的关系，却还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想要去死。

他本该带他回到山下，竭尽办法使他转变心思的。

可惜现在，先一步要死的却是他。

眼前的雾气仍然浓得像是一团团棉絮，但他已听见了身后隐隐的琵琶声。

这琵琶声实在很动听，很美妙。

也很使人头痛欲裂。

雾山之上，只剩一片被黑暗包裹住的雾气。

李寻欢躺在一棵老树旁。

他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停下，又是什么时候倒在地上。他只记得他一定跑出了很远，远到几乎快要到了山脚。

他的头在一炷香前还像是快要被人用锯子将骨头给锯开，现在已经渐渐只像是被抓着头往石板上撞。

他的目光略略向下望，看见衣襟上滚落的血迹。

那是从他口中涌出的血。

虽然他还不是个死人，但无论是谁见到他，一定会当成一个死人。

树林中静得就像坟墓。

李寻欢的目光又向上望。

这是他少有的几个还能做出的动作。

这动作使他的头又更痛了几分。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死法实在是很不舒服……”

身后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李寻欢已经闭上了眼。

“你…想要寻死，有没有问过我答不答应。”

那声音就像是响在李寻欢耳边。李寻欢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头虽然痛到想要去死，但他仍然朝上望去，看见杨戬喘着气站在树旁，低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