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西境阆风镜海。

碧海千丈湖深下,季风双眼紧闭,整个人被若木神树的无数条树的根茎拖着悬在湖底,根茎末段连着他身上的经脉和穴位,连接处散发着微微的白光,突然季风整个人通体亮了一下,缠在身上的根茎开始移动,像是要将他放开,也像是在触动他身上某个禁闭的穴位。

季风猛然挣开了双眼,被湖底的波光映衬着显得那般惊心动魄,眼底深处是一片妖冶的红芒,他的脑海空白一瞬,随即无数道声音像是潮水一样将他淹没,让他头疼欲裂,与之同时,整个湖底被搅动,发出轰隆隆的暗响,神树的根茎也彻底将他放开,信由这具冰冷苍白的身体浮向水面。

起初眼前一片漆黑,随后是深蓝,再到碧蓝,直到看见一丝微弱的天光,季风意识混沌,脑子里的声音混乱至极,他完全无法辨别那些是属于谁的声音,在强光刺入他眼睛的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一道清明又悲戚的声音,不断地唤着什么,从缓慢到急切,从急切到绝望,到最后消失殆尽。

季风被一盏金色的海棠花拖着破出水面,海棠花不断延展枝条,穿过镜海直达湖中心的土地,季风睁开眼,眼瞳中一圈极细复杂的咒文散发着摄人的红色光芒,周遭的世界慢慢清晰。

季风缓缓抬腿踩着海棠花枝叶结起的桥走向湖心那棵巨大若木神树,一路都是湖面聚过来的灵,凑上前来,碰碰他的衣角,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季风懒洋洋抬手轻轻挥开它们,这群灵又跑到他后面,跟着他上岸了。

海棠花盏收了花叶枝桠,打了个旋飞到他手中,季风修长而苍白的手捏了捏流光透亮的海棠花灵石,他静静地看着若木之花回溯记忆,忽然心底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隐隐地痛起来。

动作间,顶上那巨盖纷纷落下红色花瓣,兀自飘零,天空上只有一轮弦月,银光微微,但镜海却不暗,飘散的灵悬在近地面,放眼望去,青光莹莹,不见尽头。

“难道到了最后,我还是输了吗?”

不论他做什么,庄生台的预言还是发生了吗?

季风鼻腔有些酸涩:“我为什么会在镜海醒来,为什么还会活过来,我不是死了吗?我明明,已经断了所有可能……”

季风捂着心脏靠着树干缓缓滑倒在地,脸色还泛着死人的苍白,毫无一丝重生之喜,反而有着让人心痛的绝望。

周遭的灵依旧围着他,水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堆上下跃动的灵拖着一把扇子递到他面前,季风伸手拿起来,他看着眼前光华流转,通体青墨色的骨质折扇,心念百转,问:“多久了?”他看着跃动的灵,又问:“我死了多久了?”

若木神树的根茎虬扎在土里,偶尔流过一道灵光,大概是因为若木之花,他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灵忽然就建立起了共感,仿佛可以听到他们说话。

“七年。”

星星点点的光铺满了镜海湖面,夜色变得明朗,也照清了季风的神色,他的面庞一如从前明明如月,湖光映衬下,朗目风逸,他神色微微凝滞,静默在生动的图画里。

细发散落,无端显出一分苍凉,“七年了。”

他就像是睡了一觉,梦了一场,梦里是虚无,是空茫,醒来便是七年光景已过。

他凑近湖面,明镜映出他的脸,较之少年时,无甚变化,七年不长不短,他有一种在一夜间过完一生的感觉。

他又退回去,最终拿起了那把扇子,发出苦涩的笑:“钦墨啊。”

他闭上眼,在心里制止了情绪的蔓延,不愿再想,庄生台的预言终究成真了,他牺牲所有,抛弃所有,最后仍然换来了这个结局。

湖面微风吹过,拨开他额前的发丝,满满的拂上他的面颊,从前他喜欢听风,世上最温柔的大概就是风,不论他是满身罪孽还是疯魔痴狂,风永远会温柔地将他裹紧怀抱,而现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走吧。”

话落“唰”的一声甩开扇子一挥手,两只扇骨如脱缰的马,双双坠入湖中,交织着向前,冻结了所经过的湖面,季风摇着剩下七骨的钦墨踏上冰面,向湖岸走去。

他忽然想到,自己曾经总不肯打开扇子,合着扇子在胸口敲敲用它指这指那就完事,他总觉得摇扇子的样子老神在在的,况且一年四季都扇也有点傻,看看现在轻摇墨扇的自己,不由得无奈地笑笑,却也没收起来。

夜色里,湖面隔开天地,人和倒影双双立在其间,一同走向隔绝七年的人世间。

季风揣着若木之花轻松了跨过惘极境十层结界,所有妖魔鬼怪都给他让道,再没有第一次来那般狼狈,季风也没什么得意的神色,眉宇淡淡的,好像不会有什么能再让他动容。

在跨出最后一层结界后,季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和最后一层结界挨着的还有一层天垣修士建的阵,这种阵没有攻击力,只是会在里面的人出来的时候,自动向另一端建立阵法的人报个信。

如果说他真的是风银用起死回生禁术救回来的,那么风银已经不在了,建立这个自动传讯阵的还能是谁?

季风不想管那么多,是谁都随便吧,就算是时风门,他也并不想在原地等着。

他走到西境最近的镇子的一个旅店,刚跨进门,里面凑一桌喝酒的散修就转头看向他,有个戴黑帽子的人对季风招呼了一下,道:“朋友,你也是刚从外围回来呢?过来一起喝酒啊。”

季风过去跟他们一起坐下,那个戴黑帽子的被人叫做老客,老客道:“这阵子外围猎不到什么东西,都被人宰得差不多了,我们在这都快待了两个月了,再没有收获就准备往西南走走了,朋友我劝你也赶紧换个地方吧。”

季风问:“你们要猎什么?”

老客看了看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道:“猎妖兽呗,朋友,你不是猎妖人啊?在惘极境外围边缘这一带猎妖人已经存在了很久了,把猎来的妖兽拿去卖给一些门派,可以换得灵石和钱,我们都是以这个为生的。”

季风问:“那为何现在不好猎了?”

老客一捶腿道:“嗐,那还不是因为庚午之变,一言难尽。”

说罢一桌六个人都面带难色地碰杯喝了口酒。

季风心想,庚午是他死的那一年,是什么事可想而知了,于是他叫来小二又添了些菜和酒,问:“那庚午之变后又发生了什么?”

这几个人长年在惘极境外围转悠,难得碰到生面孔,又大方请他们喝酒,于是都热络地聊起来,一人道:“兄弟,这你都不知道啊?庚午之变后修界大变了个样。”

季风眉峰动了动:“变成什么样了?”

老客说:“长竟天的阴谋不是败露了吗,最后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危燕三星并没有被垮台,现在的掌门是陆息陆掌门,一个人执掌三司,又捡起从前匡扶天下的使命了,不过要说修界第一大门派,那还得是时风门,为什么呀?时风门本来就实力雄厚,加上人一直是站在阆风那一边的,庚午之变后阆风少君又消失了,时风门可不就是天垣势力最庞大的门派了么。”

季风点点头,饮了口酒,道:“既如此,天下也算是太平了。”

老客一笑,道:“不一定,对庚午之变耿耿于怀的人不少,不过是和当年不敢公然与危燕三星门作对一样,畏惧罢了。”

季风偏头:“此话怎讲?”

老客道:“当年牺牲惨重,不比二十年前阆风大乱差,谁不知道庚午之变背后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阆风人,还有那个时风门少主。”

季风皱了皱眉,桌上人附和道:“若不是季风亲手解开了赤乌凰最后一道封印,惘极境结界也不会连破两道,那么多妖邪跑了出去,害死了多少人。”

季风一时有些发愣,他当时放走赤乌凰,除了私心不想毁掉临夏城,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只是为了救风银,来不及想太多。

那人继续道:“要是他早点交出若木之花,根本没有这些事,不过人都死了,怨也怨不到阴曹地府去。”

老客道:“那也不一定,就算有若木之花,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长竟天那么多年偷偷打造的人锁,不就是为了代替若木之花控制赤乌凰么,况且当时还有阆风人参与其中,那时候他们可是冲着要修界所有人偿命去的,当时的事情啊,复杂的很哟。”

“现在么,也没人敢提,谁让赤乌凰最后竟然是封印在——”

话音未落,旅店的门怦然被一道利风震开了,几个人虚着眼看向门口处,一个青衣修士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看向季风。

“少主,我奉代掌门之命,来接你回去。”

老客茫然道:“少主?他在叫谁?他谁啊?”

桌上人小声道:“老客,这身衣服你都不认识了?那是时风门的人啊。”

老客一惊,“时风门的?那少主是季风,可季风不是死了吗?……”他脖子僵硬地转向季风,季风淡淡地笑了笑,唤了声“首睿师兄。”

首睿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心里怀疑为什么季风的眼睛又能看见了?

首睿目光忽然转向桌上的几个猎妖人,抬手一掌打向他们,声音低沉道:“胆敢对我派少主大不敬,当罚。”

话落掌风直接将桌子拍碎,六个人哆嗦地躲开,战战兢兢拿起了剑。

首睿还要出手,被季风拦住了,他低声问道:“师兄,你为什么在这里?”

首睿道:“少主,我是奉代掌门之命来接你回去。”

季风挑眉:“惘极境结界外的自动传讯阵,是你设的还是时风门设的?”

首睿垂了垂眼:“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季风抖开扇子往前走了两步,上下看了眼首睿道:“七年前在青州,拦住我的人是你吧。”

首睿道:“我不明白少主在说什么。”

季风一笑:“师兄,别装了,你欺我当时我看不见,收敛气息改变音色就敢出现在我面前,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么。”

老客警惕地小声道:“他们这是什么情况,内斗?”

一群人摇头。

首睿默不作声,季风道:“你手上是不是有一道异香,七年来想洗都洗不掉?”

首睿目光一沉,季风道:“那是我用一种香虫炼的,天垣独一无二,沾上一点一辈子都去不掉,从你进门那一刻我就认出你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闻言首睿轻笑一声,道:“既然瞒不住少主了,那我便不装了,我一直在等少主你醒来,传讯阵散了我又立马又过来重设,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少主,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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