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文脸上堆笑，半晌才将望向远处虚空的目光收回，看向面前满目悲痛的挚友，摸了摸鼻子方道：“阿玄这是何意？”
玖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语调缓慢，字字句句如带剜心之痛：“当年的郡铎不过小小文职神官，他便是有一千个胆子，假传神谕这等大事也是做不来的，除非有个权势滔天的人物替他遮掩。”说着，他又转头去看呆愣在原地的长凝，只一眼，便足以佐证心中所想，复又转过头继续道，“那夜，长凝在文华殿中看到的人便是你吧！”
虚文的眉眼不由地低了一低，脸上笑意全无，抿唇不语。
相处了这许多年，只望了一眼，玖玄便得到了答案。他那漆黑的眸子瞬间席卷起滔天盛怒，声音几乎不可抑制地发抖道：“同袍数万年，你竟忍心对青岚下手？为了守住当年的秘密，你不惜给落落下咒？为了不暴露自己甚至不惜追杀自己曾经的师父？”玖玄用陌生的神情看着他，颤声道，“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还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虚文吗？”
闻言，虚文猛地抬起头，带着几分恼怒道：“你以为，我若想要桑落的命，你们还有机会解咒吗？”
虚文此人天赋颇高，不论是修习咒术还是仙术，皆能轻易得其精髓。是以即使他背弃师门多年，却还是令鬼老念念不忘，甚至因为他躲进离山多年闭门不出，再没收过任何一位弟子，想来受伤颇深。
初来不久的弓藏云里雾里听了许久，方慢慢缓过神来，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我的好师兄，你不是一向自诩大道光明吗？为了你心中的大道甚至不惜背弃养育你的师父，怎么，如今我那自命清高的天神师兄竟也用起了‘邪术’？”
他似乎心情极好，慢慢悠悠踱步到鬼老身侧，像是争夺长辈宠爱的孩童般得意洋洋道：“师父，这下您总该明白还是我对您最好了吧！您所珍视的师兄竟对您起了杀心呢？”
鬼老恍若未闻，一双眼睛仍旧望向那道金色的身影，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恼怒，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心疼。
坐在原处的莫凡音也凉凉开口道：“我这个邪派倒也想听听虚文神君的理由。”
他一开口，他身侧的红衣女子猛地一顿，也将目光望向虚文。
虚文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那红衣女子的面上稍顿片刻，方苦笑道：“呵呵，大道苍生，哪有那么容易。”
“当年神魔大战何其惨烈，青岚被魔气侵蚀颇深，不止她，包括万千天将皆是如此。”他转过身，望向玖玄的眼，认真道，“倘若，郡铎没有假传神谕，而是将我等顺利接回天宫，结果当如何？”
“那自然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的话卡在玖玄喉中，如何也说不出来了。他如何不知，被魔气侵蚀神魂若未得到有效控制，魔气的影响将愈发严重，直至整个人魔化，甚至再丧失理智的去侵染其他人，就如之前双修城中的惨状一般。
玖玄午夜梦回时也常扪心自问，若这一切并未发生，若他们顺利归来，他当如何？大概会如双修城中一般，以自己的神魂来强行剥离青岚神魂中的魔气。可是，身中魔气者成百上千，其他人又当如何呢？
虚文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我猜你定会如之前救桑落那般，牺牲自己为青岚祛除魔气，可是，其他天将呢？若都用此以一换一的法子，整个天宫又该是个什么样子？所谓大道苍生，为了苍生，只能有所取舍。”
“所以，你便暗中联合郡铎伪造了神谕，使青岚众神命丧溟沧？”玖玄哑着嗓子道。
“我并非如此打算，我原本只是想通过神谕将青岚等人暂时一同封印进溟沧海，日后再做打算，或许慢慢的能想出更为妥帖的解决方法来，只是没曾想郡铎竟私自动了杀心。”说到这里，虚文的眸子蓦地暗了下去。
突然，桑落感到周围有无数细微的灵力波动的痕迹，不同于寻常灵力的纯粹，这些灵力相互冗杂，似乎来自许多个不同的个体，可殿中只有寥寥数人，这些灵力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呢？
她凝神细细观察，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那红衣女子身上。果然正撞见她眸中各种情绪翻涌，又转瞬即逝。
她将疑惑的目光望向莫凡音，莫凡音则正满目深情地望着那女子，全然没注意到她的暗示。
突然，那红衣女子豁然起身，朝着虚文的方向缓缓踱去。
她步履轻盈，面上的薄纱随着她的步子悠悠晃动。
她在他面前站定，丹唇轻启，温婉如风的声音自那薄纱下缓缓飘来：“可是，虚文啊，那万千被你抛弃的将士是神，也是苍生啊！”
她的声音极轻，极柔，却使得虚文的身体巨震，一脸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那红衣女子。
那女子并不生气，几乎极尽轻柔地问道：“阿文，你悔吗？”
此言一出，原本呆愣的长凝的眸中瞬间蓄上泪意，她几乎踉踉跄跄地快步奔向红衣女子，白皙的手颤抖着伸向她覆在面上的薄纱。
虚文亦是激动地望着她，晶莹的泪珠自他的眼中无声滑落，他将她紧紧地望着，像是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颤抖着双唇许久都吐不出话来。
他是悔的，可是，为了他心中的道义，他别无选择。
“你……你是……”长凝的指尖就要碰到那张薄纱时，一双修长的大手伸过来将她的手拂掉，转而又无比温柔地对那红衣女子道：“今日折腾这许久，你也累了。既已知道真相，我们也该回了。”
那女子轻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听起来格外欢愉。她伸手抚上他的发丝，柔声道：“阿音，你当知道，我回不去了。”
她伸出纤纤素手，将挂在耳间的薄纱取下，露出真容来。
那是一张陌生女子的脸。桑落惊讶地愣在原地，眸中难掩失落。她原本也同长凝一般猜想，以为是青岚神女回来了。
莫凡音沮丧地垂下头，将袖中的东西重重摔出，无比痛心道：“为什么不能！你相信我，我可以的！你信我岚儿！”
一只冰蓝色的灯盏咕噜噜滚到地上，发出不甘的脆响。
聚魂盏竟是在莫凡音手中。
众人又是奇了，莫凡音唤她岚儿，可她的样貌却并非青岚神女。
众神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许久，长凝才颤声道：“你真的是岚儿……”
莫凡音颓然地跌坐在地上，道：“我待在溟沧海底许久，以聚魂盏来收集岚儿的魂魄，可她剩下的残魂碎片早已与其他神将的融为一体，尽数被聚魂盏吸收，是以如今变了模样。”
话音将落，众人便都围了过来，将红衣女子紧紧地圈在中间。
虚文终于抵不住内心的熬磨，修长的身影倏然矮了下去。他跪在女子裙边，哑着嗓子道：“岚儿，我，我对不起你们！我……其实我一直……”
青岚的脸上瞬间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她俯身轻柔地替他拭去泪，柔声道：“我知道。”
她那原本复杂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无比。她将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依次望去。
她对玖玄绽出一个甜美的笑，一如在青云峰中一般：“师兄，谢谢你，还有，对不起，因为我，让你千百年来活成了这般样子。”
她望向桑落的眸中满是欢喜，俏皮道：“我都听阿音说了，嫂夫人，师兄以后就交给你了！”
她给了长凝一个大大的拥抱：“别哭，我也很想你。”
她将眷恋目光望向莫凡音，轻声道：“若有来生，我定来寻你。”
最后，她才看向犹跪在脚边的虚文，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上方响起，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万千亡灵说：“听见了吗？”
话音刚落，青岚的周身霎时拢上一层极耀眼的灵光，无数细碎的如蚕丝般的残魂开始自她的眉心缓缓飞出。它们成群结队地盘旋在神殿上空，又俯冲下来围着虚文的身边打转。
虚文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它们，却又生生顿住。
那些残魂似乎知晓了他的心意，轻柔地飞向他的指尖、脸庞，轻轻的触碰后，又成群结队了飞向殿外。神殿上空竟响起来欢愉的嗡鸣。
莫凡音终于意识到什么，发疯似的扑了上来，一把将青岚箍在怀中，涕泪横流道：“你要最什么！我不许你这么做！”
青岚在他怀中的身影开始慢慢变浅，须臾，竟要变成透明的一般。
她微笑着伸出手指替他拭泪，面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一千多年了，我是时候要离开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的身影逐渐淡的看不见，须臾，化作了漫天流萤般飘散，只余下温婉如风的声音在空中飘荡：
“都放下吧，我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