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映池,蝉声连连。入夏以后,天气逐渐炎热,此时距本次群英大会已过去了四个月。

酒肆茶馆间的议论依旧围绕着那仅仅只有一日的武林盛事。因为那一位名不见传的林琼女侠的提议,竟然让整个武林格局产生了如此巨变。

自从三大世家与明国朝廷划清了界线,表明立场不再插手地方事宜,想要进入三大世家的弟子就少了一半以上。更多的人选择了自己更为心仪的武学派系,而不是原先为了谋求出路而千方百计挤入三大世家。

一时间,武林中一些小门小派竟然多了许多弟子,行走江湖的侠士女侠们用的招式也百花齐放了起来。

有许多长者看到如今这般景象,皆连连叹道:武道之兴,怕是要从此而启了。

与此相比,原先的三大世家之一贺家忽地没了消息,中州柳家的长女柳闻莺离开柳家自立门户,竟然都没掀起多大的水花。

三大世家虽在武林之中逐渐被淡化,可在现今江湖中,依旧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譬如在这扬州城中,人们见到行过的马车上挂着宁家族徽,依旧会为之侧目。

宁家的马车一路从扬州城主道驶过,直直地向着城外而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撩开了马车帘子,男子的视线从外头熟悉的小道树林一一扫过。

思及心中的那个猜测,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重新闭了目。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

“宁公子,到了。”

宁华掀起车帘从马车中走下,仰头便望见了眼前高耸入云且上下景色截然不同的奇异山峦。他转身对着车夫温和道:“多谢。”伸手将一个钱袋给对方。

车夫忙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眉开眼笑道:“客气了客气了。宁三公子,我两个时辰后再来此处接你可好?”

宁华颔首:“劳烦。”

车夫驾着马车走后,宁华亦不再停留。他运起轻功,向着前方的山道而去。

此山与他上次来时大致相同。从山脚到山腰处苍翠参差,郁郁葱葱。连山道上的青石板都爬满了青苔,极难落脚。

但这对轻功踏雪无痕的宁华来说,便是如履平地,毫无阻碍。不多时,他便来到了那刻有“龙岐”二字的石碑旁。

宁华止了步,低头扫了一眼那块字迹相比上回淡了些许的石碑,又抬眼向上望去。

以此碑为界,从山巅到此处的山体之上一片荒芜,只有些形态各异的怪石居上,举目皆是黄土。

他曾经问过车夫为何这龙岐山会是如此情形。车夫却摇首道他也不知,只是从很久之前,这山便一直是这样了。

未得到答案,宁华也不甚在意。他仅在那碑处停留了一会儿,便再次往上,到了山顶。

龙岐山巅屹立的楼阁依旧,宁华大略地看了一眼,便朝着他曾经找到林琼的那一座楼前去。

自从那次他在这里发现千日醉的解药后,宁家就派人来处理过此地,现下这里已是什么毒草都没有。

可那人为何会来到这里?

宁华直接推开了门,在推门瞬间却有什么东西从他脚旁窜了出去。他回首一看,却是一只跑远了的黑猫。

他不再理会那猫,步入楼中,一眼便瞧见了那坐在中央圆盘上的娇小身影。

对方也第一时间看到了他,开口道:“曾听说有人在打听霜火的行迹,原来是宁三公子。”

宁华颔首:“自北境燕山关一别,许久未见了。”

依旧是一身黑裙的霜火从圆盘上站起身,闻言嗤笑一声:“数月不见,这说话倒是越来越有宁崇云的样儿了。那日在燕山关,宁公子对霜火可半分都没有留手。”

提起那件事,宁华也丝毫不显尴尬,反倒是温和一笑:“得见鬼医大人如此都能安然无恙,在下心中佩服。”

霜火鼻子一皱,启唇道:“宁三公子有何贵干?不如开门见山。”

“既然鬼医率真如此,宁某便有话直说了。”宁华点了下头,直接道:“敢问神卜林琼,可是从鬼医您这边得了提升内力的药?”

“是有这么一回事。”霜火从圆台上向宁华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宁华微微抬头,面上未见低于人下的恼意。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霜火:“敢问,林家这一代神卜林琼,真的解了神卜的命数?”

霜火的眼中划过一丝兴味,很快地点了头:“的确如此。”

宁华眸中微沉:“这神卜的命数,可有包括她自己?”

“奇怪,宁家难不成是专出明白人吗?宁崇云如此,你也如此。”霜火这一次却没有直接回答,她歪了歪头:“你已经在心中有了答案,又为何要来问霜火……”这句话后边突然戛然而止。黑裙的小女孩面上一怔,忽地用恍然大悟的语气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何你要问这风马牛不相及的第一问。”

她唇边弯起一个弧度:“你想要救她?你为何觉得霜火能救?”

宁华从袖中抽出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微扬在手中。他淡淡道:“扬州‘千日醉’奇毒,武力异常的傀儡,连三大世家家主都察觉不到的迷药,被我一指震碎心脉而不死。”

“偌大武林,论医毒之道,怕是无人出鬼医其右。”

听了这般奉承的话,霜火面色不改,反而凉薄道:“霜火不过是一介暗无天日的老鼠罢了,又谈何‘医毒之道’?霜火心中无‘道’。”

她眼波流转,直直地看向宁华:“那林琼不过是走了世代林家神卜该走的路罢了。卜术一道,既得上天眷顾,便不能长留于人世。这个道理,宁三公子该不会不知吧?”

最后一个音落下之时,宁华瞬间收了扇,持扇点在掌心。

原本温和儒雅的白衣公子瞬间气息一变。他面色阴翳,眼中似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即便是天道伦常,在我宁华眼中,也绝非定言。”

霜火看了他半晌,忽道:“若你执意如此,霜火或许真的有一个法子能让林家神卜多活几年。”她顿了一下,见宁华抬眼过来,继续道:“但,这个法子若是失手,你们二人便会一同丧命。即便是成功,余下的年数也不会太长。”

她眼中一沉:“这余下的年数,对你们二人皆是如此。”

宁华沉默了一下,忽地唇边弯了些许:“这听起来,仿若是我将寿数接补于她?”他望见霜火点了头,唇边的笑意更大了些:“这又有何不可?鬼医大人,七月初七,劳请至扬州一行。”

“七月初七……”霜火面色古怪地重复了一句,面色神情一滞,忽地歪头问:“这个日子扬州可是有花灯会?”

虽不知对方为何有此一问,宁华依旧点了点头:“扬州城对乞巧节历年皆有盛大的灯会,南域附近城县皆会有民众前往一观。不知鬼医……可有所不便?”

“乞巧节……”那黑衣的女孩似是想到了什么,眸色微亮了一瞬。她随即向宁华道:“那便这样定了。”

对霜火的异样,宁华眼中闪过一丝深色,面上依旧点头道:“好。”

-

中州与西部接壤之处是一片广袤山脉。

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洞穴。即便有人误入了其中,也会莫名其妙地走出。但若有那万分之一的运气碰巧解了此处的阵法,便豁然开朗。鸟语花香、山涧流水尽展于眼前。有一碑石立于身前,名唤无忧。

曾经在武林名声大振的林家便是从三十年前开始,一直隐世于此。

无忧谷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又有几座竹楼立与山水之间,显得颇有世外桃源之意。

有一身着紫衣的少女从荷花池边行过,一路片刻不停地走向一处挂着“两仪堂”牌匾的竹楼,极为熟悉地推门而入。

门内有人闻声抬头,手上的墨笔一顿,开口唤道:“楚楚。”

林琼行至案台前,只看了一眼那散着墨发的男子就低下了头:“天枢哥,我……”

天枢沉默了一下,面色如常道:“怎么了?楚楚可是想找什么东西?”

林琼双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攥了一手裙摆,而后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放开了手。她抬头道:“天枢哥,我来向你道别,我想出谷一趟。”

天枢握着笔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抿了唇,顿了一下道:“现下武林局势已变,三大世家已不再那么紧盯着林家了,你先前也已出去过一回,这般思来,也不无不可。”

林琼愣了下,没想到这么容易,她迟疑了一下试探道:“那……我明日就出谷了?”

天枢已经垂了眸,重新握着笔正在写着什么:“行,但是你要与他们也道个别。莫要像上次那样,忽然就不见了人。”

林琼答得很快:“好。那天枢哥,我这就去寻他们。”话落她便转身向外头走去。

她知晓天枢一向很忙,以前也经常这般三言两语就结束。

“记得早些回来。”

这一句以后,一直到关门声响起,天枢都没有再抬头。

日光从窗口洒入,青衫男子端正地坐于案台前,握着的墨笔却已在原处停了许久。

笔上沾着的深墨在纸上逐渐地渲染开,黑点在一片苍劲有力的字迹中格外刺目。

林琼出了两仪堂,想到天枢方才所说,心下略一思量,便去了紧挨着的另一间竹屋。

这次她并未直接推门,而是在外头敲了敲,待到里头传来女子的回应时才走入。

高束着华贵发髻的女子手执一本厚厚的书册,抬眼朝门边看来,见了人微微点了头:“楚楚。”

林琼一进来便认出了天璇手中的书册,目中了然道:“天璇姐,又在清点事关七星的账目?”

天璇将手中账本放下,看向林琼:“现下是七月初,自是每月例行事务。”

闻言,林琼直接道:“那……我便不多叨扰了。今日是来与你道别,我要出谷一趟,约莫就在明日。”

气氛突然沉默了一瞬。但很快天璇便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我知晓了。身上银钱可有带够?”

林琼笑了下:“谷内十几年来从未少过支给我的月钱,绰绰有余。”

天璇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见一下又要冷场,林琼忙道:“那天璇姐你忙,我先走了。”

天璇点了点头:“好。”

那抹紫衣的身影离去后。屋内,女子的手按在了厚厚的账本上,迟迟未有翻开。

离开了竹屋,林琼在走出了几步之后,步子停了下来。

她回首望了一眼两侧的屋子,眼中划过一道黯然。随即她抿了抿唇,想到剩下的那几人,脚步一转朝着另一处僻静的独楼而去。

行至楼前,林琼刚抬手敲了敲门,就听得里头传来天玑的声音:“谁呀!不是说了这七月我谁都不见!”

谁也不见?

林琼忙道:“是我。”

里头安静了一瞬,随即那声音更大声道:“即便是楚楚也不行!”

林琼脸上犯了难,这……

她又敲了敲门,朝内道:“天玑,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明日我便出谷了。”

里头毫无动静。

林琼又敲了敲门:“天玑?”

下一瞬,旁边的木窗忽然开了,她刚转头,一个瓷瓶就从内丢了出来。

林琼眼疾手快反手接住,只听得内里传来天玑的声音:“这是近日我新制的疗伤药,对内伤外伤均有效用,你且收着去吧。路上小心。”

林琼愣了下,而后将那小瓷瓶小心地收入怀中,向内道:“谢谢。”

她又侧耳贴着门听了一阵,未听见什么声响,最后在原地停了一会,只好转身离去。

察觉到门外人走了之后,楼中坐在桌前的娇小女子忽地将头埋在了两手交叠处。手中原先握着的小瓷瓶在人松手后沿着桌沿一路“咕噜咕噜”地滚动,最后落到了地上,碎成了几片。

“这药又有何用……我明知,天命无医。”

呢喃之声从中响起,随即是一阵被极力压抑的抽噎哭声。

门外的林琼早已离开了此处。她低头想了想,剩下的三人都没有那么好找。她在原地停了一阵,最后决定抬步朝着琅嬛阁而去。

无忧谷的琅嬛阁作为最大的藏书处,上下一共三层。琅嬛阁内不仅有史书典籍,还有各式武学功法。上层的门外有人看守,仅有得了卜算天赋的林家弟子才可进入。

但,林琼此时并不去上层。

她一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一层的尽头,从两侧书架间穿过,屏风的后头有个极不起眼的小隔间。

这小隔间不仅有窗,里头桌椅一应俱全,应是原本让人留在琅嬛阁内阅籍而用,但后来被天权发现此处似是鲜有人来,经常唤了玉衡一起到这里喝酒。

林琼一入内,发现了那两人果真在此。

她佯作生气道:“玉衡哥,天权哥,你们又躲在这里喝酒。”

天权玉衡两人早就发现了门口来人。天权见状还举杯朝着林琼道:“书香,酒更香。”说罢一饮而尽。

林琼摇摇头,对这两人心下无奈。她开口:“我是来向你们道别的,我明日要出谷一趟。”

“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儿,之前反正都已经出去过一次了。林家主已经知道了吧?就这么点事,还要特意上门来告诉我们?”玉衡放下了手中的瓷杯,转头朝着林琼瞥了一眼。

“玉衡哥说得对。”林琼笑了一下,目光看向天权:“那我走了?”

天权沉默了一下,刚要点头,忽地面上一怔,开口道:“嗯……我突然想起个事情。你等会还要找摇光道别吗?”

“是,她身在何处?”

天权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似是思索了一下才道:“她……她现在不在谷中。不如你让我带个话?”

林琼怔了下,摇头道:“你只需转告她我离谷了便可。”

天权叹息了一声,而后抬头认真地看着林琼:“好。那你便去吧。早些回来。”

林琼朝他们笑了一下,便转身走了。

人走之后,玉衡拿过桌上的瓷杯,一口饮尽。天权看了他一眼,忽道:“原来你也知晓了。”

“净说废话,”玉衡嗤笑一声,“我们难不成还有哪个不知道的?也亏你说得出‘早些回来’,你明知她……”

一向心直口快的玉衡忽地止了言,没有再往下说。

天权沉默了,转头朝外边喊:“摇光,你真的不见她?”

玉衡愣了下,循着视线看过去:“摇光在外头?”

天权点头:“方才她传了音给我,让我拦着楚楚别去寻她。摇光?”他又唤了一声。

门外始终没有出现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

见状,天权一摆手,玉衡瞬间明悟,重新回过了头。

“说起来,她为何会找我们一一道别?”

天权回头望了一眼窗外,冬时能瞧见的琼鸟此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回过神,自嘲似地笑了一声:“估计是天枢让她来的。天枢不知在想什么,难不成是希望我们能有人留下她?”

“他自己都不忍心让她为难,还能指望我们?”

天权忽地顿了一下,低低地开口道:

“毕竟,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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