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扬州城的林琼步子一停,恰好有两个小孩嬉戏打闹着从她面前经过。

似乎每次入扬州,这个南域的城池皆是这般繁华荣盛之景。

她顿了一下,抬眼向城内望去。此时恰逢七月初七,街上分外热闹。各家商铺外头已经早早地挂了形态各异的花灯,即便尚未入夜,也分外吸睛。

“楚楚。”

熟悉的声音让她循声看去,在看清向她走来的人后,不由得忍俊不禁。

来人已经走到了她身边,由着她笑完才开口:“真的有这般可笑?”

林琼轻咳了一声,止了笑:“宁公子,你为何……戴了一个兔子面具?”

宁华用手将那面具斜着揭开了一些:“之前不知你何时才至,我寅时便到了此处。”

林琼一楞,下意识道:“那岂不是等了有足足两个时辰?”

宁华轻轻“嗯”了一声:“这里毕竟是扬州城,我立在这里太引人注目,便从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个旁人想不到是我的面具。”

闻言,林琼抿了唇:“对不起,是我之前未考虑妥当了。”

宁华抬眸看她:“是我心甘情愿在这里等你,与你无关。”他忽地笑了一笑,眉目明朗:“你若真的要与我争,你先前也未曾说过要让我来寻你。这般思来,倒是我自作主张,唐突佳人了。”

话落,宁华微微低头,行了一礼。

林琼见状连忙伸手拦住他,面露窘迫:“这,我……”

宁华止了动作,顺势按住了林琼的纤细的手腕,察觉到对方浑身一僵,面露笑意:“若楚楚真的觉得有愧于我,不如也去那摊上选一个面具。我们一起戴,或许便不会显得那般奇怪了。”

稍高于自己的热度好似从指尖与肌肤的接触之处一路烧上了头。林琼连忙往回抽了手,背在身后,别过脸不敢看面前的白衣公子,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宁华看了一会,转身示意林琼一同与他到了城门一侧的小摊。

摊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大多卖的都是一些如拨浪鼓、面具、珠串子之类的小玩意。

摊主自然是认得从他这里卖出的兔子面具,笑道:“宁公子,怎么又来啦?是想换一个面具吗?”

宁华未说话,侧目从摊上扫了一遍,视线停在了某个位置,而后开口让店家取了那边面具过来。

林琼瞧见了那是个红狐狸的面具,正要出声,却发现宁华把面具转手递给了她。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一转头那边宁华已经付了钱。

“宁公子,这个……”

宁华向着摊主微微点头,转头正听见后头林琼出了声。他上下打量了林琼一阵,启唇道:“楚楚今日发髻似有些精致,不如我帮你束这面具?”

林琼闻言立刻后退了三步,果断摇首:“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说着将面具置于面上,双手拿着绳子绑到脑后。

宁华垂眸看着她戴完,微微一笑道:“不如我们现下去街上一观?”

林琼放下手,点了点头。

二人顺着扬州通往城外的主道一路向前。林琼仅仅是走了一小段路便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这主道上人来人往,分外拥挤。可街上的行人不仅没有朝他们挤来,甚至看到他们二人经过都纷纷让了些位置,之后还朝着他们会心一笑。

旁边的宁华毫无异状,林琼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心里却想难不成这面具在南域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不成?

殊不知,虽二人戴了面具,身形却是无法遮掩的。路人看得出来戴着兔子面具的是个高大挺拔的男子,红狐的却是个窈窕的姑娘。这般反差,又是在乞巧节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让人遐想二人的关系。

走了一会儿,林琼实在是忍不住这莫名的异状。她一把拉着身旁的白衣公子进了旁边的小巷,行了一段发现前后无人才停了下来。她伸手揭了面具,面上迟疑道:“宁公子,我怎地觉得,似乎更引人注目了?”

宁华也伸手拿下了面具,翻过来置于手心,垂眸道:“兴许是这面具看着太过稚气了些。”

“是吗?”林琼也拿下了面具低头查看。

“楚楚不喜人多?今后若你长居扬州,最开始那段日子怕是会一直如此。”

长居扬州……林琼翻看面具的手停了下来。

她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沉默了一阵,才抬眼看向宁华:“我并非不喜人多……但,却是无缘长久扬州了。”

此言一出,宁华唇边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淡了几分。他抿了唇:“你无意于我?”

林琼微微地摇了摇头,而后咬了唇,似是内心挣扎了一番才下定决心:“宁公子,既然你先前在长鸣山如此坦言,我亦不愿再搪塞于你。”

她一双浅色的眸子定定地看向宁华:“我虽已终结了林家神卜的命数,但与我而言却无用。天命昭示,我……已是时日无多。承蒙宁公子厚爱,劳请……劳请另觅良人吧。”说到一半林琼便已低了头,后面的几句更是说得断断续续,好似极为吃力。

场面一度沉默。就在林琼黯然神伤之际,忽地感觉到有一股热度在靠近,随即有一双手轻轻地捧起了她的面颊,抬起了她的脸。

宁华此时距离她极近,对方如黑曜石般的双眸倒映出了她此时愕然的模样。

两人方才手头的面具早已在不知何时滑落,兔子和狐狸并排跌到了一起。

低沉磁性的嗓音从耳边响起。

“楚楚,若是无关命数,往后余生,可愿与我同度?”

林琼怔怔地看着这近在咫尺实则早已铭于心间的俊容。不多时,她听见自己已给出了答案。

“嗯。”

刹那间,那片如黑夜般的眸子中亮起了星。她听见宁华笑了一声。

下一瞬,却听得上方道:“对不起,楚楚。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还未等林琼想完这句话的意思,忽地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

这是……

紫衣的少女瞬间闭了眼,向前倒在了白衣公子的怀中。

宁华小心地抱着怀中已然睡去的人,双眸幽深。他仅在原地停了一会,便抱起人,轻功而起,朝着一处行去。

眼下扬州城正逢庆典,城内的人大多都聚在了那几条道上。宁华特意选了鲜有人经过的小道,肆无忌惮地违反禁令用轻功赶路。

不多时,宁华停在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前。他上前利索地推开门,未理会里头的人直奔里屋,手下轻柔地将人置于榻上。

黑裙的女孩从外间步入,扫了一眼塌上之人,开口道:“这位林家神卜总是这般轻信旁人,若是在三十年前,怕是会被三大世家吞得骨头都不剩。”

宁华并未接话,而是反手朝着鬼医霜火丢了一物。

霜火抬手接过,却是一个瓷瓶。她打开盖子凑近嗅了嗅,歪头道:“分明是三公子来求霜火做事,却还想用毒来威胁霜火?”

宁华面色骤然间冷了下来:“这虽是毒,亦是解。鬼医大人可是未曾察觉?你早已在进入院中时,就已中了我点在此处的化功散。”

霜火瞬间转头看向了屋内燃着的熏香,若有所思道:“化功散的解药炼制需要三日,但此药起效却极快。以毒攻毒之法可暂压其药性……”她说到这里,毫不迟疑地抬手将瓷瓶中的药丸服下。

看到那黑裙女孩吞咽的动作之后,宁华眸中的冷意淡了些许。他淡淡道:“鬼医大人莫要惊慌。待我醒来,便将解药予你。”

霜火歪了歪头:“宁三公子,可还霜火先前曾与你说过,这法子,并不能保证成功。”

宁华眸色一冷,并未答话。

霜火一摆手,指着林琼身边空着的那张床榻道:“那,便请三公子一并躺下吧。”

宁华垂眸,行至榻边,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旁边紧闭双眼的林琼,翻身上床。

霜火慢悠悠地走到那边,垂眸看了宁华一眼,朝着他面上一抬手。

榻上男子慢慢地合上了双眼,气息逐渐绵长。

霜火低头看了他一阵,忽地出手如电。只见寒光一闪,她手中握着的短刀便横在了宁华的脖颈处。

只要再前进一分,这宁家的三公子便会悄无声息地命丧于此。霜火眯了眯眼。

那短刀在脖颈处停了许久,最终还是刀锋一转,割开了他的手腕。

瞬间鲜血从伤口中流淌而出。而霜火不知从何时已取了一根极细的竹管,连在了宁华手腕出血处。

她步子极快地行至林琼身边,如法炮制。

她静立于两张床榻之间,等了一会,期间一直反复回头注意着两边人的面色。直到两人嘴唇发白,气息极为微弱之时,才双双点了穴之血,同时将两边竹管一对换。

霜火将双手分别按在了两人的腕处,缓缓地施以内力辅助。

她要做的,是寻常医者皆不敢做之事。

她要尽可能多地交换这两人身上流淌之血。

之前她就曾有猜测,既然神卜的血能够让没有卜术天赋的人得以施展卜术。那若是神卜得了大量普通人的血,能否失去卜术天赋,得以逃脱命数?

眼下,便是她大胆尝试之时。

-

日头升了又落,夜色愈发深沉。

屋内早在昏暗之际就被霜火以指风点燃了烛,在暖色的烛火映照之下,经过了大半日的内力损耗,黑裙的少女面上早已是惨白一片。

忽地,霜火似是一下没站稳,跌到了地上。她颤抖着手用力地扯住胸前衣襟,咬紧了牙关,面色有些狰狞,好似在忍受着什么常人难以理解的剧痛。

“砰!砰!砰!”

外头不知何时响起了窜天的焰火声。一明一暗之间,跪在地上的娇小身影努力转头望向了窗外。

霜火好似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她踉跄了一下,扶着旁边的床榻边沿站起了身,推开门直直地向着外头行去。

宁华寻得这处院落位置极为偏僻,霜火一直跌跌撞撞扶着墙走过了很多个小巷,才得以望见前方热闹的人群。

她立于原地,看着前方灯火阑珊,眼中闪过一阵茫然。

霜火背靠着墙,侧着头望了那边许久。忽地,她直起了身。视线紧紧地盯着刚刚出现的一位仅着了简单布衣的女子。

那女子背对着这边,驻足于一个花灯摊位前。她一头青丝用木簪子定了发髻,正抬起了手查看上头挂着的花灯。

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缀了银铃的银镯。

霜火的眼中闪过一丝可以称之为惊喜的情绪,她刚向前迈了一步,忽地听到耳边咫尺之处传来了一声……

“叮铃。”

她愣了一下,低头。

一把长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胸口。

“北境西翼之仇,如数奉还。”

男子阴狠的声音从上头响起。霜火的视线却停在了那人执剑的手上。

他戴着一只她方才刚刚见过的银镯。

下一瞬,长剑毫不留情地当胸抽出。霜火失了着力点,倒在了地上。

男子未再看后边一眼,转身收剑入鞘,大步走出了巷子,向着花灯摊位之前的女子走去。

倒在地上的霜火只觉得浑身不断地发冷。之前竭力勉强抵抗的内力瞬间倾泻不见。身上似有千万只蚁虫啃咬,正是蚀骨剜心之痛。

那黑裙的女孩却似毫无所觉,用最后一点力气勉强按着地撑起了身体,往外头灯火阑珊之处又看了一眼。

“喵。”

小巷内响起了一声猫叫。有一只黑猫灵巧地从墙上落了下来,用头拱了拱地上已是毫无动静的人。

如墨的夜色里,有人已永远地步入了其中,再也走不出来。

长夜将尽,曙光携着拂晓一同降临。热闹了一夜的扬州城遍地都是焰火炮仗的残骸,各家铺子早早地来了人,清扫着周围的地面。

远离闹市的僻静院落中,床榻之上的紫衣少女蓦地睁开了眼。

她微微侧头往外望了一眼,而后猛地坐起身。

这日头……七月初七已过?她为何……

林琼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白衣公子将手压在头下,躺在她身边的榻上。

“你……”林琼刚说了这一个字,忽地察觉到了手腕上有些刺痛。

她一低头就看到了手上那决不能算浅的伤口,疑惑之际,忽地想起,她刚刚瞧见的宁华一直将手藏在脑后。

一个猜测在心中逐渐成型。

他难不成……

林琼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唇色有些发白的男子,只听得他道:“楚楚,你先前可是已经应了我的。若无关命数,往后余生?”

她忽地觉得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过了好一会,紫色的少女才有些哽咽地说出了后一句。

“与君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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