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的林琼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后三个字,她蓦地抬头。
第一次,在谷外有人能识出她的身法招式。
那黑衣剑客却已拂袖远去。谢管事一看忙追了上去,口中急道:“二公子!您今日还未编完人呢!今天可是最后一日,这后面的侠士要怎么办呐?”
“均是三等。”
“啊???哎哟我的二公子,三思啊!”
谢恒燚和谢管事的对话逐渐远去。而林琼只是站在原地,有些怔然。
方才那谢家公子离去之前,给了她一道内力传音。
他说:你不该来此。
我……不该来此?为什么?
“楚楚。”
林琼闻声回头,是摇光开阳他们过来了。仔细看,后边天权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
摇光上前问:“星楚,方才那谢家公子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他说……”林琼下意识地要把方才谢恒燚与她的传音脱口而出,可话语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她换成了另外一句。
“他说我飞刀不行。”
摇光沉默了一下,轻轻地问:“真是如此吗?”
“……嗯。”林琼低下头,未看身边人的眼睛。
这是她第二次,对七星卫说谎。
慕容瑾与宁华柳闻莺刚走近便听到了那句“他说我飞刀不行”。慕容瑾立刻嚷嚷了起来:“什么?那人不分青红皂白袭击我们楚楚,还要说你武功不好?这什么人啊?天骄榜第一了不起吗?我们这还有第二呢!是不是?宁大哥。”
宁华往谢恒燚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摇头道:“灵修他平日里并不会如此,今日……有些许反常。”
他黑眸沉沉,看向林琼。
谢恒燚的反常,是从看见了她开始的。十几年的相处让宁华十分清楚,能让谢恒燚有所动的人或事,着实很少。除却出众的武学,一时竟是想不到其他理由。
可林琼仅有身法招式亮眼,又不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到底是哪里能让谢恒燚做出这等反常的举动?
这边慕容瑾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之前他在长鸣山比武之际,也是把宁大哥你打伤了之后自顾自地就走了!这人可真差劲!”
一个女声突然插入:“那他也是这一届的第一!你们这般在背后议人是非,品行也令人堪忧。”
慕容瑾回头,看见出声之人翻了个白眼:“您二位还没走呢?”
方才说话的是夏容霜,她本是想来看看那位能与谢公子交手还能划破他衣衫的姑娘,没想到走近就听见别人这般诋毁她的意中人,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慕容瑾回嘴后,沁竹也不甘示弱:“这路是你家的吗?我和姐姐想去哪就去哪!”
“行行行,您二位快走吧。”慕容瑾还记得方才这俩姑娘不依不饶的样子,有些怕了这两人。
沁竹也白了一眼,拉着自家公主就要离开。
“慢着。两位姑娘。”这次开口的是柳闻莺。夏容霜闻言二人停了下来,看向这一袭红衣的艳丽女子。
她们来北境已有数月,见到的女子不足两手之数。因而此时看到多了一个实力强大能被谢恒燚认定为“一等”的柳闻莺,两人心里实际上是很高兴的。
柳闻莺行了一礼,道:“敢问两位姑娘,这分了编后,再要去哪里?”
慕容瑾这才明悟,现下这谢恒燚不负责任地跑了,连那管事也跟着一起走了。这分完一二三了等后,竟是不知何去何从!
这北境也太过儿戏了些吧?谢家主把这事交给那谢二,之前真的没出过什么差错?慕容瑾忍不住在内心腹诽道。
那两位姑娘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面上浮现几分尴尬。她们对视一眼,最后由夏容霜对着宁华和柳闻莺道:“你们和我们来罢。我们虽不是一等,但来应诏的江湖人,都住在谢府。”说罢便在前面带路。
慕容瑾又插嘴道:“谢府?能住下这么多人?方才我们看那队列,有几十人吧?那这么数月下来,岂不是少说有好几千人?”
柳闻莺也为之侧目。这谢府竟然能收下所有来北境应诏的江湖人?那该是有如何雄厚的财力物力。
夏容霜偏头道:“几位有所不知。这南域、中州的江湖人来北境应诏,多半是结伴而行。仅会在一个月中的几天内一起到达,在其他的日子里这校场实则冷清得紧。今天是最后一日,故而来的人格外的多,平日里可没这般热闹。几月下来,实际携诏而来的人,也不过数百。”
她之前有悄悄问过谢管事。那北境诏令,谢家发了有上千数。
也就是说,几乎有半数的江湖人,是不愿前来的。
夏容霜回过头目视前方,心底平静。
现在她面对这种消息已没了一开始的愤慨。她只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便好了,对他人不可强求。
沁竹回头白了一眼,嫌弃道:“你连诏令都没有,谁和你多费口舌。你跟来作甚?没有诏令,谢府守卫不会让你进的!”
慕容瑾被人嫌弃了也不恼,笑道:“那我们肯定要过来看看。不然谁知道你们要带人去什么地方?待我和星楚妹妹认认路,这门路清了之后,以后才能上门来找我宁大哥!”
跟着后面的林琼径自沉默着。她此时还在想方才谢恒燚的那一句话,因而也没有看到,身后开阳他们有些复杂的眼神。
他们七星卫都习过唇语,先前那谢家公子,看口型,分明是道出了七星步三个字。
可星楚却选择了对他们隐瞒此事……
是之前她发现了什么吗?
开阳心底一沉。无论如何,既然谢家二公子知晓林家的事,那这北境,怕是要小心为上了。
林家对这一任的神卜林琼隐瞒了三十年前的事情,他们几个七星卫却是被告知过一些的。
他们几人知道那事的时候,彼时林琼还年幼。几年前她知晓自己神卜天命时的恍惚后强颜欢笑的神情,回想起来依旧让人心头一揪。
当下天枢便提议,暂时不要将此事告诉小神卜,待到时机到了的时候,再让她知晓。其他人也同意了。
然后就从那时一直就隐瞒到了现在。
或许……现在就已经到了那个时机了。
开阳偏过头看了一眼身侧明显走神在想些什么的少女,悄悄地走近到伸手能触及对方的距离,防止她因为没看路而滑倒。
林琼已经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们本是出于保护之意而隐瞒,若是因为此事让楚楚防范了他们,却是得不偿失。
尤其是现在,她与宁家的人似乎关系不错。
开阳看向前方右侧的一派温和良善的白衣公子,漆黑的眸子满是戒备。
所有七星卫均心知肚明,林家在三十年前那次事情里,与谢、宁、贺三大家是处于对立的位置。
他们是林家的敌人。
可楚楚不知道,甚至还与那宁家的公子十分亲近。
想到这一路上过来,林琼与那宁华偶有的亲昵举动。开阳攥紧了手心。
要快些让她知道。
随着这一大群人的离开,校场的人也陆续地走了。仅有少数人对谢家二公子一句话把人全分到了三等有所不满,正在召集人与他们一起前往谢府讨个公道。
一道身影悄悄地从校场小门离开。那人步子极快,如一道鬼魅般迅速闪入久凛城的小道间。
那披着覆盖到脚黑色长斗笠的身影走过一间间北境最常见的平顶民房,最后拐过一个弯,站在了一处与其他并无区别的房门前。
那人抬头看了看门外挂着的摆设,眯着眼从中看出了说好的记号,抬手敲响了门。
“笃,笃笃。”
门从内开了一道缝。那人迅速闪身进去,回身把门关上了。
一道毫无情绪波动的女童声从身后响起:“无名。”
那被换作“无名”的人转过身。
屋内亮着蜡烛,但那人的面容几乎全掩盖在黑纱斗笠之下,看不分明。那人看了屋内坐着的一男一女,抬手解开了那遮盖住全身的黑袍斗笠。
那人把解下来的斗笠向旁边随意一抛,向前一步,把全貌展现给两人。
先前出声的人只看了一眼便立即转头问旁边的男子:“小沈夜,你觉得如何?”
沈夜此时依旧戴着赤红的面具,冷冷的眸子落在了那进来之人的脸上。
良久,他才开口道了一句:“不如何。”
霜火跳下椅子,到那人身边转了个圈,仔细地看了个遍。最后又抬头看向沈夜:
“我倒是看不出什么区别。所以,果然是血的缘故吗?早知道那时我抓到神卜,该好好地用一用。”
沈夜冷哼一声,不再回答。
若有其他人在此,看到屋内之人,定会惊呼一声。因为那黑色斗笠下的人,竟然是“林琼”!
无论是从浅蓝色的衣着,还是体态外貌发饰。均与刚刚在校场上的林琼一模一样。
可沈夜却十分清楚这是个假货。他对这张“林琼”的脸,内心平静无波。
他知道无名此人是教中的易容鬼手。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他均能变装地分毫不差,连声音都能变得一模一样。教中甚至无人见过他的真实模样,更是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即便是沈夜,也只与此人在与主上议事时偶尔见过几面。
对方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样子。
“大祭司。”
无名开了口,嗓音嘶哑难听。他在未变装之时,便是这般音色。有人曾经猜测过无名是用了药物才能让声音也随之改变。这么多年下来,他自己本身的声音早就毁了。
或许连样貌也是。
沈夜闻言抬头,看向那人。
无名:“主上有令,命你即刻回程。”
沈夜皱了眉,道:“北境这边的局,才刚刚开始。”
无名依旧看着沈夜的方向,态度坚决:“主上有令,命你即刻回程。”
沈夜沉默不言。
霜火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脑袋看了看两人。眨了眨眼,对着沈夜忽道:“你为何迟疑?你已经卜完了这一局,剩下的不过是按部就班罢了。莫非,你是怕那位神卜察觉到什么?”
“可世上能准确卜出神卜命数的,只剩下你一人了。”
霜火唇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多有意思?她能卜尽天下命数,却不能卜自己;你只能模糊能卜算其他事,却唯独对神卜的命数极为准确。林家的血脉,果真十分有趣。奈何主上对那人看得紧,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一个你。”
黑衣的小女孩喃喃自语:“这一次,不知主上能得偿所愿吗?”
沈夜蓦地站起身,向着无名道:“我会回去。”
无名点了点头,转而看向霜火:“大祭司走后,劳烦鬼医去往关外一趟。”
霜火一听眼睛亮了:“好!契蒙人体格高大,是极为好的材料!”
无名随后又补上了后半句:“我会与你一同前去。”
霜火立刻没了兴致,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沈夜听着这两人的交谈,心下沉甸甸的。
主上在此时召他回去,是发现了什么?亦或是有新的指示?
沈夜眼眸幽深。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若是按照自己先前的卦象,他下一次与林琼见面之时,便是他身份坦明之时。
他垂下长长的眼睫,遮掩住突然涌上的惶然情绪。
且往寻之,愿君长安。
在那张诱使林琼一行人前往北境的纸条上,他提笔写下这一句的时候,又是如何想的呢?
愿君长安。
这一句,是他当时的私心,也是现下畏惧的根源。
因为她所有不安的根源,皆是由他而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