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林琼便与其他人一起到了巴图的主帐内,向他问询“圣山”的事宜。夏容霜则又被点了睡穴,依旧在她的帐子里。
巴图坐在一张兽皮铺垫的椅子上,闻言一楞,而后看向下方这几人的目光中满是复杂。
他看了许久,忽地从旁边拿过一杯酒,仰头饮下。他抬手擦去嘴边的酒渍,才开口问道:“你们为何,寻圣山?”
三个七星卫交换了眼神。天权立刻在腹中编好了说辞,刚欲上前一步回应,却被林琼一伸手拦下了。
林琼抬眼看向上方坐着又喝了一杯酒的巴图,坦言道:“寻圣山,是为了求一个法子破我命数,救我性命。”
听得此言,巴图一双虎目立刻瞪圆,凶神恶煞地瞪向了下方的少女。
那着一身紫衣的少女直直地立在下方,对巴图的可怖表情视若无物,依旧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面上平和,毫不退让。
这倒是让巴图起了几分欣赏之意。他知道自己面相粗犷凶恶,近年来向他问询圣山下落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一个比一个理由堂皇。可他知道那大多都是假的。
为救爱妻,为救幼子。诸如此类的说法他亦听了许多。可每当他如这般当场翻脸,对方大多都会露出一丝惊慌。此时他便瞬间知晓,对方只不过是编个幌子。
那句从商人口中听到的大夏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即便是他,在那圣山上的仙人问他有何心愿时,心中想到的第一个亦是自己的利益。
他并不排斥为利而来之人,但他不喜遮遮掩掩要拿其他理由作幌的伪善之辈。
但……其中也有真的走投无路而来之人,正如下边之人一般。
巴图收了之前故意作出的神情,转而目光审视。
平日里若他做出之前这般神情,即便是他族中的人,若胆子小些的也会吓得一哆嗦。而眼前在他看来年岁不大的女子,却面不改色。一双浅浅的眸色如同浸了清泉的琥珀,内里满是坚定。
忽地,巴图皱了眉。他似乎……以前曾经见过这个样子的浅色眼睛。
是什么时候?
见巴图沉默,林琼垂了下眼,再次看向上方的人,认真道:“若是巴图叔愿意告知我们圣山的方位,我们可以为你占卜一次。”
“占卜?”巴图回过神来,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乎有点不懂其中意思。
林琼想了想,解释道:“占卜即预知,提前知道某些事的果。往小了说,我可以告诉你这片平野冬日里最大的暴风雪的日子是何时;往大了说,你可以问询你自己的寿数几何,亦或者是某一件事的结果。”
巴图皱着眉听了这一串,又问了好些问题才明白了“占卜”二字的含义。明白了之后,他亦是想到了一个问题:“真假?”
这大夏人说的占卜,听起来有些像一些大部族中供奉着的预知灾厄的祭司。但这女子说,可以直接问人的命数,听起来便更是厉害了些。
他的部族从那时壮大起来至今仅有三十多年,还未能有祭司这种需要积淀才有的珍贵人物。.
林琼刚想说“从无遗漏”,可又想到自己这般说辞又没个凭据。当下便右手掐诀起卦,测了这账内的人员走动。
她算完后,抬头对巴图道:“约莫一刻钟后,巴图叔你便要出去一趟。”
巴图皱眉,摆手道:“不会。”他此时在会客,鲜少会自己出去把客人丢在这里,除非族中有了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林琼笑了下:“那我们便一起等一等罢。”
不久后,一个年轻契蒙人急急忙忙地撩开帐帘走进来,对着上方的巴图快速地说了一串话。
那巴图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披起外袍抬脚就要往外走。他往下刚行了一步,就满脸复杂地看着林琼:“我,离开一会。”
林琼含笑点了点头,示意请便。
又过了两刻钟,巴图风尘仆仆地从外边进来,一把把外袍置在一边,走到桌前又喝了满满一大杯酒。这才转头看向林琼,直言道:“我,告诉,圣山。你,占卜。”
林琼和身旁人对视一笑,抬头道:“好。”
巴图转身坐下,又看了下方的几人许久,好似在犹豫些什么。过了半晌,他才迟疑开口:“沿着,辉腾河,一路往北。便至,圣山。”
辉腾河便是离此处不远的那条不冻河。
这般容易?
林琼楞了下,抬头感觉到天权朝她这里看了一眼。她心下明悟,向对方点点头。天权看到这边的回应后看着帐外若有所思。
巴图说的是真的。她方才卜的是“沿辉腾河能至圣山”,卦象显示为吉。
下方一时未说话,巴图皱了皱眉,以为他们像之前的其他人一般觉得自己在撒谎,便又补了一句:“这是,真话。”
林琼忙回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巴图叔。方才只是在想别的,”她想到了先前允诺过的占卜一事,便又继续问道:“多谢告知我们圣山的下落。巴图叔,你想卜什么?”
巴图没答话,却向外边大吼了一声:“阿斯哈图!”
不一会儿,皮肤黝黑的男孩快步从外边跑进来。巴图对着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串,说完后指了指林琼。
林琼看着这个孩子,眼中带了些好奇。
这个名为“阿斯哈图”的孩子,不知为何极为熟悉大夏话。
天权曾与她说过,这几年来巴图的部族范围是最接近大夏的。由于来往的商贩见得多了,他们的族人大多能对大夏话听懂个大概,但不会说,更别提像阿斯哈图这样说得顺畅。
思及大夏与契蒙的关系,林琼也没有特意去问阿斯哈图这一点,但亦有悄悄关注一些。
这个孩子一直很勤快,哪个帐子里喊一声,他就一溜烟地跑过去帮忙了。除此之外,最常见到的就是他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在一起。
多半是他妹妹吧。看上去轮廓有些相似。林琼这般想道。
阿斯哈图看着这些人,迟疑地道出了族长让自己传达的话:“族长让我问,我们这一族接下来启程将会行多少日?在何时停步?接下来的那一场大风雪,我族能避过吗?”
说完后他自己也有些茫然。这些疑问,这几个大夏人能知道?
方才有族中的老人唤去了族长,指着山那边几乎压顶而来的沉沉积云,向族长示警道:马上要起第一场暴风雪了,若他们依旧留在一片平坦的达里罕,将会被暴风雪淹没。要尽快启程转移,找到避过这场灾厄的地方。
可这也是他们刚刚知道的事情,问眼前这几个大夏人作甚?他们难道会比一直在这关外的契蒙人更懂得躲避风雪的地方吗?
开阳皱了眉,当下便要开口直言这并不是一个占卜,而是两件事。林琼却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见林琼这般动作,开阳便止了言,沉默地看向紫衣的少女。
他知晓林家的占卜手段。简单来说可分为问卦与卜筮两种,前者为卜者的基本,仅指测所卜之时的吉凶,林家所有弟子均可做到这一点,即便是天赋较差者,也可运用一些器具辅助问卦。
后者即便是在林家,精通之人亦不多。卜筮术是要对占得的卦象求解,小到寻物寻人,大到逆天改命,均要付出一定寿数的代价。故而即便是会卜筮之术的林家人,也鲜少会使用。
但,仅有一人除外。
开阳看着转过身背着巴图的林琼。
少女伸出手指在空中迅速动作,画出了卜筮的问符。与此同时她原本浅浅琥珀色的眼中,逐渐被金色溢满。她面上无喜无悲,若不是手上依旧在动作,整个人宛若庙中俯瞰众生的神像。
开阳朝林琼处迈出了一步,只觉得心底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上涌,让他有一种极大的冲动想上前紧紧地拥她入怀。
他走完这一步后,又蓦地回过神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他顿时后退了一步,用力地攥紧手心。
开阳觉得他现下这种情况好像有些怪。
好似是从,楚楚咬破指尖以血为介开始绘卜筮问符开始的?
瞬息之后,林琼止了动作,眼底的金色如潮水般褪去,恢复了原先的眸色。她转头看向动作与方才不一样的开阳,面上有些疑惑地唤了一声:“开阳?”
神女落到了人间。
开阳看着此时神情生动了许多的林琼,冲她摇了摇头。
林琼虽觉得开阳有些奇怪,但没太多放在心上。她转过头冲着上方的巴图认真道:“巴图叔,您的部族将要启程行路十日,于十日后的未时止步。接下去的暴风雪,全族均能顺利避过。”说完后,她笑了一下。
方才在听到巴图所卜的最后一个内容时,她也不免有些担忧。
幸好是吉的卦象。
林琼悄悄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松完后她才忽地发觉,自己好似有许久没有用过卜筮法了。上一次她想用的时候,还是在那崖底,想要为温月卜她从军的夫君的命数。
后来为何不用了呢?林琼抿心自问。
或许是她害怕卜到一些,如自己这般注定无解的凶果吧。
在她心中,一无所知地过活下去,在许多时候都比率先知晓命数惶惶而过要好得多。
说到底,还是她太过懦弱。林琼紧抿了唇。
幸好。
上边坐着的巴图听后揣摩着下巴。十日,以他们部落的脚程能到的,又能躲避风雪的地方是……
是那喀什山附近!
巴图一拍大腿顿时想到了一个符合距离的地点,思来想去之后觉得的确十分妥当。当下便开怀大笑了两声,对着林琼道:“多谢!”
看来对方这是想到躲避风雪的去处了。林琼也为他们高兴,这几日相处下来,族中上下均待他们极为友善,实在不想他们会遭遇什么天灾不测。
阿斯哈图狐疑地看了看林琼,又看了看巴图。
为何这女子说了这一句话后,首领便这样高兴?十日后的未时他们就能到达躲避风雪的地方?为何能这般准确?
他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就不管了。部族的事,首领自然知晓轻重,他只需要跟着大伙儿走便成了,这次可不能再被落下。
林琼等人得了想要的圣山情报后,便开口与巴图辞行了。他们此时知晓了即将有暴风雪到来,必是要尽快赶到圣山。
巴图对此不甚在意,近几年来向他询问圣山方向后匆匆而去的人不在少数,于是挥挥手便同意了他们的辞行。
待族人告知他林琼等人的马车离开后,巴图不知怎地就想起来了,之前到底在哪儿见过这浅色的眼眸。
三十多年前,在圣山之上,他向山上的圣女许下了愿族群昌盛的心愿之后,后来送他下山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夏男子,依稀记得那人就有着这样的一双眼。
他当时见到圣女太过激动,完全没留意身旁人的样貌。直到山脚下那男子与自己说了一句话后,他才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这发现了那一双异于常人的浅色泛金眼眸。
巴图犹记得当时自己第一个想法是,原来这圣山上随便出来一个人,都这样不似凡人。
他那时对自己说了什么?
巴图皱着眉想了片刻,终于回想起了那人对自己说的话。
那人说话时,眼中隐约有金色流淌,话语之中满是叹息。
他说,盛极必衰,福祸终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