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关作为明国最北的关口要塞,背立燕山,正北门外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平原。左右城墙向两侧蔓延,西至约一百里外的阿驼山底,东至几十里的令海入海口。
据说当时工匠在建这座大关时,本想依着燕山而造,把关口开在山底。这样既能少费些工时,又能减少耗材。可当时大夏的圣上仔细看了此处的地形图后,大笔一挥,将关口又往前推了十里,决定将更远处的阿驼山和入海口用城墙连接,成为一道更加庞大的防御屏障。
圣上说,若是燕山关真有破的那一天,那后边的燕山,也能成为阻挡一时的助力,为百姓争取离开的时间。
工匠听后肃然起敬,当下便改了燕山关的工图。
但同时,由于城墙的蔓延,修建期也加了近乎一倍。最后一直经过了三代王权更替,甚至最初设计的工匠早已故去。这座近乎两百里城墙的大关口,才得以建成。
自那时一直屹立至今,从未有敌人攻破过此处关口。
吴司玉睁着眼躺在鼾声连天的军帐中,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白日里别的兄弟与他说的燕山关的来历。他悄然在心里重新润色了一遍,决定等到回去之时,说给他那小娇妻听听。
他想了想,起身将衣甲摊开压在身上,让这漏风的军被稳当一些。做完后,他重新躺下阖上眼,在不起眼角落里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努力让自己产生睡意。
已快要到了晨练的时候了,可脚上生的的冻块在被窝里热起来之后又痒又痛,让他整一夜都毫无睡意。
从南域调来这北境燕山关西侧已有半年多了,再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便能回去见他的发妻了。
思及家中的妻子,他因又痒又痛皱着的眉好似被一只温柔的手逐渐抚平。男子摸了一下右手上挂着的银铃,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军营中,轮值的兵士握着长.枪,整个人站得笔直。他专注地看向正前方,并未分神看其他方向。
燕山关西侧驻扎的军营在城墙下方,前方便是此处山脉与阿驼山之间形成的巨大天堑峡谷。若想从此处登上燕山关的城墙,只有从峡谷中沿着这峭壁爬上来,亦或者是从更高些的阿驼山峰上飞下来。
后边的城墙有其他轮值的兵士,侧边也有岗哨,他只需要看着面前这一片断口就好。
不过除非对面有人长了翅膀,否则若想过这数里宽的峡谷天堑,亦是痴人说梦。
他轮值以来,对岸从未有过什么动静。
轮值的兵士如此想着。此时恰好天边有一缕光从远处照了过来,他稍一抬头,看了那处一眼,便知道长夜将尽。
今日亦是平安的一夜。
他脑中刚刚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即便感觉到喉间一痛,他颤抖着伸手摸了一下,触目是满手的鲜红。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看着身后高大的身影想要开口示警,张了张口一用力只涌出了大口的鲜血。
敌……袭……
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前,他亦在努力地说这两个字,热血从他的喉间不断涌出,落在了地上。
兵士倒在了雪地上,睁大着失神的眼。
曦光从天边洒向大地,给天地间添了一丝暖意。雪地里的身躯却在逐渐变得冰凉。
同样的血腥味在各个岗哨上蔓延开。营地周边静悄悄的,无一人发出一声警戒。
数十个身材壮硕的人站在军营正门口,其中有一人的肩膀上坐着一个尤为娇小的身影。
“动手吧。”
那娇小的身影开口是一个女童声。她坐在高大的肩上转头对另外一边道。
另外一边,高大的契蒙人头领点头,冲着营地一挥手。数十道人影便分散开朝着军营内部而去。
吴司玉醒过来时,瞬间就发现了不对劲。
原先盖在身上的衣甲不知为何把他整个人都盖在了下面。
吴司玉立刻拉下蒙着头的衣甲,坐起身迅速穿衣,同时扫了一眼周围。
昨日白天里的劳累加上之前睡不着,让他这一觉竟然无知无觉地睡到了现在。应该早过了晨练的时辰,怎地他周围人不喊他也罢了。总兵头见他没来,也不差人过来把他拎过去受罚?
吴司玉手脚麻利地穿戴好甲胄,掀开帐子出去。
一出帐,他就愣了一下。
冷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往前行了两步,忽地感觉到耳旁一阵冷风袭来,平日训练的反应力让他立刻转身用手上的臂甲挡了一下。
“当”地一声。兵刃与臂甲的铁块处接触发出声响。吴司玉此时看清了人后,心下大震。
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披着兽皮衣的契蒙人。
怎么可能?这可是在燕山关西侧的前锋营地内,周围的弟兄们呢?
契蒙人力大无穷,吴司玉几乎感觉自己右手手臂快要断了。那手持长矛的契蒙人见刺不破这臂甲,转而向上一挑。
臂甲的连接处被撕开,落了下来。露出下方的手臂和腕上的银铃。
吴司玉退后了几步,换用左臂挡在身前,双目紧盯着面前的契蒙人,慢慢地朝他记着的兵器架处后退。
那契蒙人握着长矛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他靠近。吴司玉额角流下一滴冷汗,余光瞥见了后方的兵器架,顿时转身一个疾跑,到兵器架旁从上面取下一柄长.枪,拿到手后立刻下蹲朝着侧边一滚,避开了身后追来的契蒙人从上往下的一刺。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身,双手握着长.枪。与面前的契蒙人周旋了一阵,朝着对方攻去。
他知道,契蒙人体格壮硕,又常年只披兽皮,浑身上下其实破绽不少。但要顶着那不似人的大力猛击下试图还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是由他主动出手,或许还有那么一线机会。
吴司玉压下心底对契蒙人的畏惧,脑中不断回想总兵头教过的对敌之法,手中长.枪不断刺向对方的要害处,逼其收刃回防。
然后伺机寻找空挡。
吴司玉紧盯着对方,额角不停地落下汗珠。
他一直在寻找对方的破绽,可……
那契蒙人一直不紧不慢如猫逗耗子一般地举矛挡下他的长.枪,好似完全不费力气。吴司玉不禁抽了个空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契蒙人兴味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残忍的厉色,见他抬头还对他可怖地笑了一下。
一瞬间,他脑海中骤然间意识到了。
他打不过这个契蒙人。
这个意识刚一冒出来,身后受到了一股大力,迫使他向前踉跄了两步。
吴司玉只觉得下腹一凉。他低头,一柄长矛从后面刺穿了他的腹部。
他嘴唇微动,随即击穿了他腹部甲胄的长矛被毫不留情地抽出,整个人被人从后面大力踹了一脚,吴司玉趴到了地上。
剧痛从伤口处不断地蔓延到全身,他能感觉到鲜血在从他身体里慢慢地流走。
身后另一个契蒙人走上前,与先前的那一个在旁边说了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吴司玉感觉到自己被人如麻袋般扛到了肩上,向军营外边行去。
右手上的银铃内塞着的棉絮不知何时已经掉了,此时正随着契蒙人的走动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
温月……
吴司玉半睁着眼,看着垂在下方腕上的银铃,眼中的光一直没有暗下来。尽管他的身上已经感觉到有些寒冷。
那契蒙人扛着吴司玉朝着外边行去。按照刚刚首领的命令,他要将这些大夏战士丢到峡谷下面去。
刚刚走出军营不远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忽地从路边往他这边迈了一步,挡住了他前行的道路。他抬头一看,仅看到了一双青白泛黄的眼。
那契蒙人顿时后退了一步,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那高大身影的肩膀上坐着的黑裙女童。
他知道这是族里外边来的贵客,可他不懂大夏话,没法与她交流。
思及此,他向后大喊了一声。军营内方才一矛刺穿兵士甲胄的契蒙人从内走了出来,一看这情形,举着还在滴血的长矛缓缓走来。
行至近处,他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那女童:“鬼医?”
霜火坐在傀儡的肩上,将视线从那人手上露出的银铃上移开,转而看向说话的契蒙首领特尔木,微眯了眼开口道:“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
特尔木一双鹰目锐利地盯着霜火:“说。”
霜火指了指那被扛着的吴司玉,歪头道:“不如我们放一个人回去通风报信,这样不是更有意思吗?”
特尔木皱眉不解:“为何要这样?”
霜火伸出右手食指点在下巴处:“更能让他们明白双方的差距。即便是知道了我们何时要来,依旧不是我们的对手。这样不是更能显示出,你们契蒙的勇猛无畏吗?”
霜火合掌一拍手,说出的话却毫无波动:“我们不如让他从下面回去。看看在我们到达前,他能传回消息吗?你说,在他心里,是他自己的命重要,还是他们大夏更为重要?”
一听此言,特尔木皱了眉,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那半死不活的大夏战士。
在他们契蒙,向来就是杀了完事,从不会这般玩弄他人内心。
可此人是大夏人,与他并无干系。
思及此,特尔木向背着那大夏战士的契蒙人示意放人下来,转头对霜火道一句“鬼医自便”便不再管这边了。
霜火望着那离去的高大背影,嗤笑了一声。
即便是三十年前已有过一次被欺瞒的经历。现在在庞大的利益下,依旧铤而走险选择了相信他们,在她看来真是愚蠢至极。
难怪契蒙这么多年来只能龟缩在这极北贫瘠之地。
主上恨当年那些武林世家,亦对这契蒙没有多少好感。
不过是一颗即将耗尽用途的棋子罢了。
霜火一下从傀儡的肩膀上跃下,又示意傀儡去寻一马匹来。
她走到吴司玉的身边蹲下,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药瓶。她托起地上男子的头,将瓶内的药水一股脑地灌了下去,又掐住了对方的嘴不让对方吐出来。
吴司玉迷茫之中只觉得被人灌了一嘴极苦的药水,想吐又吐不出来,只好尽数咽下。
霜火见那人吞下了药水,便站起身示意傀儡把人弄到了马上。
她刚行了两步,忽地想到了什么。回头示意让傀儡牵着马,将人带到了峡谷断裂处。
霜火扫了一眼旁边,猛地一巴掌扇向了吴司玉。
这大力的一巴掌拍得吴司玉清醒了一瞬,他半昏半沉地从马上抬头看去,第一眼就让他几近目眦欲裂。
契蒙人正如抓小鸡一般地抓了一个嘴里被绑了绳子说不出话来的大夏兵士,利落地一刀划破了对方的脖颈,然后像扔麻袋一般地将人随手丢下了峡谷。
那人在被割喉前,四肢都是在不停地反抗。
那是昨日与他一起闲聊告诉他燕山关来历的兄弟……他们竟然!?
“啪”吴司玉脸上又被打了一巴掌,他愣愣地将视线移向身旁的黑裙女孩。
霜火看着他这样子,皱了眉,口中冷冷道:“五日后,我们将袭击燕山关。你即将是唯一知道这条消息的人了。明白吗?”
吴司玉从脑海中过了一遍这句话的含义,立刻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衣女孩,似要将眼前人的模样刻到骨子里。
霜火丝毫不在意那人仇恨的目光,挥手示意傀儡把马头的方向调转,猛地拍向马股处。马匹受了惊,立刻带着背上的人向远处奔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马匹和银铃声,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