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契蒙前些日子袭击燕山关之后,之前来往于燕山山道的商贩们纷纷改了道,从燕山关东面的令海行海运走商。尽管因此会多出不少花销,可一想到之前契蒙便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燕山上,众商贩纷纷表示心有余悸,不敢再走山路。
银钱虽重要,可这人命可是钱买不来的。
百年前工匠悉心修建的燕山山道,这几日却无人问津。幸好这是在天寒地冻的北境,山上鲜有杂草,只有一些黄绿的藓类悄悄盖在了上头,也敛了性子不敢在此肆意生长,只遮了山道边上的一小部分,看着像是给这条石路绣了个翠边。
忽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昭示着山路终于迎来了这几日的第一批来客。只见两匹骏马从燕山山道上疾骋而下,下山后一路行到了前往燕山关的主道上。
燕山关后的小镇空落落的。无论是茶摊、酒坊、客栈均是门户大开,主道两侧看不见一个行人的身影,只有骑行带起的冷风不断地从耳旁灌入,发出如悲鸣般的泣声。
这镇子,简直像是死了一般。
贺凌风收回投向两侧的目光,眼中一片凝重。
他之前一直在后方的久凛城内。虽听得前方战报有言燕山关伤亡惨重,但现下亲眼见过后,才知那战报上的寥寥数语,究竟是由多少鲜血凝成的。
可……
贺凌风将视线转向前方完全没有注意周围情形的女子,心下叹息。
自从听到从燕山关传来的那个噩耗后,她就向明国太子请了命一路奔波而来。若不是同行还有一个他,怕是能一直不眠不休日夜兼程赶路。
就好似魂儿已经和那位一起去了,已是完全不在意自身会如何。
明锋营在两人的全速赶路下很快就出现在了眼前。到了营门后,前方的女子勒了马,翻身下来,抬手向明锋营外边的守营兵士出示了令牌。在里头人验过令牌无误后,两人便在几个兵士的带领下直入营地,一刻不曾停留。
贺凌风跟在后边,将明锋营内风雨欲来的战备警戒状态尽收眼底,心下明悟。
看来,明锋营的主将也料到了经此一事后,明国后续会如何作为。
很快,前方领路的兵士停下了脚步,把他们带到了一顶装束与周围截然不同的营帐前。这营帐极大,进门的帘子上头挂着一朵硕大醒目的纸制白花,两块帘布上绑了两小块黑布。整个帐子没什么花纹,看起来很简陋。
帐门前站着两个兵士守卫,见有人来,便把长.枪一横,把人全拦在了外边,严声道:“此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带人来的那两个兵士互看一眼,向两边行了一步,让出后边人的身影。
女子手执一块金令,面上沉沉看不出一丝情绪:“传大夏太子之令,接昭华公主回宫。”
守门的兵士上前接过那块金令,仔细查看了之后确认是将军与自己说过的样式,便转身让开了营门,道:“请。”
女子收回金令放入怀中,刚上前一步伸手触及了那帘布,方才还显得极为果决冷静的身影就僵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撩开帘子步入其中。贺凌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随其后。
他一入帐内,便发现里头竟然比外边还要冷上几分,整个帐中只有中心处置了一口冰棺,里头躺了一个人。
那先进来的女子已走到了冰棺边。只见她僵着身子立在旁边,过了好久才低头朝下方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那般向后软倒在了地上。
贺凌风一皱眉,正要上前去扶她一下,却见她自己爬了起来,跪着前行到了冰棺边上,贴着那冰棺小声道:“公主?公主?别睡了,沁竹来了,太子殿下说我们该回去啦。”
贺凌风一楞。
“公主,您躺在这儿……是在练什么新的武功吗?沁竹在这里陪着您好吗?”
整个帐中一阵沉默,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良久,沁竹才又开了口:“您不说话,沁竹可就当您应了。”
“公主,自从您离开久凛城,久凛便再也没有下过雪了。还记得之前你曾和沁竹说,平白拥有这‘容霜’之名,来了北境却时不时地就来上一次小雪,这算什么‘融霜’?气得您一直道不如回去就改名‘召雪’。当时可把沁竹吓死了,您的名号都是圣上金口御赐的,可不能一时任性说改就改。”
女声顿了一下,继续道:“公主,沁竹跟您坦白了。其实是沁竹自己喜欢‘容霜’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最配您了。”
“王宫之中,多的是那些腌臜事儿。可宫内所有侍者都知道,昭华公主所在的广华殿是整个王宫中最好的去处。公主您爱护我们,会真正地为我们着想,有时还会为了别的宫的下人和一些主子起冲突。对于像沁竹这样终生卖入王宫的侍女来说,能碰到公主,真的是一辈子的运气。这巍峨宫墙围成的王宫之中,多得是不见天日的‘久寒之所’,唯有您所过之处才能算得上是‘容霜’。”
贺凌风好似听见那边传来了一声被压抑的抽噎声。随后沁竹讲话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女声再起时,还带着明显的颤音。
“公主,您要不和沁竹回去看看?沁竹从不骗您,久凛真的没下雪,甚至没过多久约莫真的要‘融霜’了吧?您之前说,想要看看这久凛城没有落雪的模样,沁竹跟您一块儿……去。”
声音又停了。这次再开口,明显小了许多。
“公主,您是不是生沁竹的气了?平日里我这么多话您早就嫌我了。沁竹给您认错了,千般万般都是沁竹不好。别不理我,您起来骂骂我吧。”
“公主。沁竹最喜欢您了。”
随后久久不言,账内只有经久不绝的压抑哭声,再没有第二个声音。
那哭声持续了好一会,渐渐小了下来。贺凌风听见沁竹低低地道了一句:
“公主,沁竹带你回去。”
随后她抬手似要将冰棺开启,下一瞬贺凌风只见头顶一个黑影落下,一步便到了沁竹身边,制住了她的动作。
贺凌风心下一惊,目光紧盯着那个黑影。他方才虽然进门后便被这冰棺吸引了大半的注意力,没有抬头看过一眼,但也不至于在这方寸之地没察觉到头顶还有一个人。如此思来,那这上方之人,屏息之法极为了得,武学造诣必在他之上。
只是他看着看着,便觉得这黑影似乎有些眼熟。贺凌风顿了下,朝对方唤道:“灵修?”
黑影回头看了他一眼,贺凌风便看清了对方样貌,果真是谢恒燚。
若是谢恒燚,那他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也不无可能。贺凌风放下了心。
谢恒燚一手按在了沁竹伸手去推冰棺盖的手腕上,对面上挂着泪痕的女子冷淡道了一句:“不可。启盖后,尸身有损。”
沁竹看着眼前人愣了一下,随即反手拉住对方的手臂,不可置信道:“你……居然在此?”
谢恒燚依旧背着他的黑剑,闻言未答,只是手臂小幅度地一晃。下一瞬沁竹便觉得手下一空,刚刚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震了开。
然后她看到那黑衣剑客转身就要离去,连忙出声道:“谢恒燚!你站住!”
谢恒燚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冰棺。
含着怨意的女声从背后传来:“你竟然就在此地的话,先前为什么不接太子令出去寻公主?你武功这般好,若是之前出去寻的话,说不定公主就不会……”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前方那黑衣剑客不含任何感情地打断她:
“与我无关。”
随即他抬眼淡淡地望了贺凌风一眼,撩开帘布走了出去。
听到这四个字后,沁竹怔了好一会,直到谢恒燚离开帐后才如梦初醒,面上露出几分荒谬的神情:“他?他居然这般说?”
“公主先前在久凛城时,几乎是日日去校场寻他,用尽了心思与他说几句话。这般用心良苦,最后就换来了这样四个字?”
“他真的有心吗?纵然是块石头,几个月下来也该捂热了吧?”
贺凌风沉默了一下,无奈解释道:“沁竹姑娘,莫要多想。灵修他本来就是这个性子。昭华公主一番心意,怕是错付了。”
虽他之前未听闻过太子令一事,可谢恒燚拒令,在他看来是极为平常的。
谢灵修素来特立独行,行事从不顾及外人眼光,只做他想做之事。连他的亲兄长谢家家主有时候都不一定唤得动他,更何况是太子令。
贺凌风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先前他在校场时,就觉得那位姑娘似乎对灵修有意。当时他只觉得对方勇气可嘉,可没想到她竟然是明国的昭华公主。
更没想到的是,再次见面,对方竟已香消玉损。
她对谢恒燚的这份心意,也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思及此,贺凌风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方才,为何谢灵修会在此?难不成是谢家家主传了令让他帮忙看守此处?可这种令,他竟然会听从?
“贺公子。”
还未多想,沁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贺凌风抬头看去。
“我想与公主单独呆一会。”
贺凌风顿了下,点了头,又叮嘱了一句:“莫要开棺,方才灵修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沁竹低声应了一句:“好。”
听对方答应,贺凌风又看了一眼,便离开了这里。
他走出帐后向着两旁的兵士低声问了一个位置,得到回应后转身直接朝着那处行去。
没过多久,他便走到了门口兵士与他说的位置。此处是个极为偏僻的角落,有一顶军帐孤零零地立于一处,门口也立着两个手持长.枪的北境兵士。
贺凌风向前与他们说明了来意,又出示了从久凛城带来的密令,将其交于了其中一个兵士,让他把这个拿去给此处的将领。
两个兵士确认无误后,便让开了出入的帐帘处,一人离开去送密令。
贺凌风撩开帘子入内,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坐在中央凳子上的白衣公子。对方察觉动静后正抬眼看过来。
他一头青丝整齐地束于脑后,面容平静。即便是被人看守于此地,也未见一丝动容,甚至还给刚进来的自己抬手倒了一杯茶。
贺凌风沉默地看白衣公子做完倒茶的动作,才开口唤出了对方的表字:
“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