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闻莺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因昏迷卧床瘦削了许多的男子朝着她露出了他一直以来的不怎么正经的笑。
心中瞬间各种情绪上涌。欣喜、苦涩、庆幸全交织在一起,百味陈杂,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糟了,怎么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眼里落下来了。
“闻莺……哎呦!”慕容瑾刚抬起手想和进门的柳闻莺打个招呼,门边的红衣女子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两步就到了床边,爬上床一把把他按了下去,还把他推到了一边不让他转过身。
慕容瑾刚醒来没多少力气,自然拗不过这身负内力的柳闻莺。
“你干什么!我可是刚醒呢柳女侠就要谋害人命呐?哎你按我哪儿呢!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声音戛然而止,慕容瑾似是突然间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沉默了一会,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回头,看着面前的帐子布低声问:“你该不会是在哭吧?”
因为离得近,他之前好似听到了被刻意压低的吸气声。
“谁在哭!”身后瞬间传来的女声中分明带上了颤音,那人还倔强地不肯承认。
慕容瑾静默了一会,道了一句:“对不起。”
“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慕容公子现在可厉害了。这明锋营里上到万铮将军,下到门口的普通兵士,哪一个不敬你为燕山关的英雄?这声道歉我可不敢听。”
听到这话,慕容瑾喉结滚动,不小心笑出了声,又意识到了不对捂了嘴。
可他还是捂得慢了一点,身后人明显已经听到了,顿时气急败坏:
“你笑什么?你还敢笑!慕容瑾你胆子大了啊!区区一个新兵也敢乱出什么馊主意,雪崩就连我都不一定躲得过去,你区区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还敢正面冲上去?”
慕容瑾感觉到柳闻莺伸手攥住了他肩膀处的衣物,方才还中气十足的女声陡然间低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那时若是宁公子没有在场,可能就永远地埋在那下面了?或者是宁公子再晚来一会儿,你就要冻死在这下头了……”
慕容瑾静静地听完,长叹了一口气。他伸手覆住柳闻莺放在他肩膀处的手,另一只手撑在床上借力翻过了身,拥了身后温香软玉入怀,在对方要挣扎之前连忙开了口:
“我可不是临时出的馊主意。还记得那时在城墙上我与你说发现东侧城墙的事吗?只不过刚好被单骑而来的吴兄弟打断了,没有继续往下说。若当时他没有出现,其实我本来就打算与你说一说那处积雪甚厚,可能会引起雪崩。”
他说道这里顿了下:“不过,若是没有吴兄的这个事,后来也不会有需要用上这次雪崩的时机了。”
“你知道吗?那时我站在东侧城墙上,看着下方乌泱泱一片涌来挥着长刀凶神恶煞的契蒙人,心里头第一个想法是我们要守不住了。对方人太多了,比当时在城墙上的北境军多。但是很快第二个想法就是,守不住也得守。”
“无论用上什么办法,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能让这种数目的异族人突破燕山关。一旦燕山关破,后方的你们就将腹背受敌,几乎没有任何胜算。这种情况下,更难以想象此处的百姓会如何。”
柳闻莺沉默不言。慕容瑾所说的这些,她心里其实都清楚。
只是心里清楚,和认同接受,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忍不住开口:“即便如此,为什么是你去做这件事?你只是一个新兵,你可有考虑过慕容伯父伯母的感受?”
慕容瑾低头看着怀中拥着女子的侧颜,一眼也不肯错过。他解释道:“这个办法是我提的,也唯有我在之前轮值的时候抽了空仔仔细细地观察过那处山体的积雪。我知道如何以最小的动静引起雪崩。至于我爹娘,慕容家的事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其实我都知道,我爹平日里对我那么严厉,事事都要管是为了和周围人表示他眼里还有我,不想让我被别人看低了去。我娘更是在各种逢年过节都没有忘记我半分。但怎么说呢,我始终是让他们颜面无光的次子。”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也想让别人知道‘断水刀’慕容战的儿子慕容瑾,也是能有一番作为的。至于性命,我家还有个大哥呢,他虽然平日里对我不好,可对爹娘还是孝顺的。或许用不了几十年后,我爹娘就能对我的事释怀了吧。”
柳闻莺猛地抬起头,与上方的慕容瑾四目相对。对方一双黑眸里蕴含的认真与坚持止住了她想说的话。
“大丈夫顶天立地,畏罪畏生不畏死。”
柳闻莺怔怔地看着他。那人的眼中似是有光,在这一瞬落到了她心间。
慕容瑾看她这个样子,瞬间换上不怎么正经的笑容,调笑道:“哎,那都是之前的想法了。现在我已经是贪生怕死的小人了,毕竟有我们柳女侠这样心心念念地想着我呢。我不得多活几年?”
闻言,柳闻莺抿了唇,顿时无情地一把推开了还抱着自己的慕容瑾,翻身下床。
床上的慕容瑾抱着被子左右翻滚了一下,哀嚎道:“哎呦——柳女侠打人啦!”
柳闻莺往外行了两步,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止了步,回头怒道:“胡说八道,我方才那一下,根本没用劲儿,你这次醒来已经这般娇气了吗?”
她一回头却看到慕容瑾已经好好地坐了起来,压根不是她先前所想的歪七竖八地没个样子。她目力极好,清楚地看到了对方一双黑眸直直地看着她这边,其中的深邃与专注让她心头一跳。
她听得那人道:
“闻莺,你之前说,这明锋营内外都觉得我是英雄。”
“你呢?你可有觉得,我称得上那英雄之名?”
她猛地回过头,不敢回头看那双眸子。
柳闻莺自三岁习鞭以来,第一次手中紧握这长鞭是因为现下这般紧张、心慌还有心底那极为陌生的情绪。
良久,慕容瑾才听到那处传来极轻但是是他可以听到的声响。
“嗯。”
那红衣的女子说完这一小声后就立刻撩开帐帘出去了,速度之快几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
坐在床上的慕容瑾静默了许久,唇角逐渐上扬,越来越大,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笑了出声。
他往后一躺,眼睛看着帐顶,脑中不断地回想方才柳闻莺的神态,长叹了一声。
能活下来,真好啊。
-
那个想到用雪崩救了燕山关的慕容瑾醒了!
在枯燥无味北境的军营中,小道消息传得极快,在这极北燕山关的明锋营里更甚。
慕容瑾这个名字但凡经历了那次燕山关遇袭之事的北境兵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知道正是有了他兵行险招想出了雪崩的法子,燕山关正门才能在那时扛住人数远多于北境兵的契蒙军。甚至他自己,都险些埋葬在这大雪下,几乎是死里逃生。
慕容瑾的营帐自从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后,每个时辰都要来好几拨人。无论是明锋营的战士还是武林盟的江湖人,不管之前认不认得,都对他敬佩有加。
柳闻莺好几次进去送饭,都看到慕容瑾坐在那,身边围着一大串人,那人在中间一副被夸得找不着北笑得傻兮兮的模样。
柳闻莺暗自咬了牙,心道看在他之前受了这么大罪的份上,姑且先让他得意几天。
这日,柳闻莺刚撩开帐子,就听得里面传来对话。
“文昊哥,后来呢?天骄榜比武时,那谢恒燚真的就把宁三公子打伤了之后就不管了吗?”
“那可不。那谢二哪里是一般人。根本什么情面都不讲。唉,我们要是有朝一日和那谢恒燚打交道,可要好好记住这一点。别妄想这二公子能有什么人情味儿,人家压根眼里没人。”
“是啊是啊,文昊哥我跟你说!之前在久凛城校场时,他也老凶了。对着谁都是‘三等’,听说之前每日都有人找他‘切磋武艺’。不过后来都打不过他,渐渐地也就没人敢吱声了。”
“是吗?还有这等事,兰芝妹妹你来与我说说。”
这怎么都哥哥妹妹地喊上了?成何体统!
听到这里,柳闻莺直接进了帐子,轻咳了一声。
里头床边坐着的女子立马站起身,回头认出了后边人笑道:“柳姐姐!你来啦!”
见对方面色不是很好,徐兰芝两只眼睛在柳闻莺和慕容瑾的身上瞧了又瞧,恍然大悟,忙解释道:“柳姐姐,你别着急。我只是过来给文昊哥送药,然后随便聊了两句,”话落又补充了一句:“这药都是他自己喝的,我可没有什么喂他的举动,我们俩一直保持一臂多的距离。”
听见这话,又被那什么都懂了的眼神一扫,柳闻莺面上更是挂不住,恼羞成怒道:“你在瞎想些什么?不准想了!我能误会什么?徐家擅医术,我又不是不知。”
话落神色一收,对着笑嘻嘻的徐姑娘正色道:“我与他有些事要说。”
徐姑娘忙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狡黠的眼神,收拾完就飞快地走了。
她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柳闻莺额头一跳,一回头就看到慕容瑾也是一副揶揄的样子,面上又是那种不怎么正经的笑容。
她可是真的有正事要说!
柳闻莺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己的来意又忍住了动手的冲动,平静启唇:“明国圣上从洛郸传了圣旨,圣旨上说……”
“明国与契蒙,将于三日后正式开战。所有契蒙贼子,若有不降,尽数屠戮,以此祭奠我大夏昭华长公主在天之灵。”柳闻莺面色肃穆,一双凤眸沉沉。
慕容瑾面上的笑容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