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要两件房。”

正在拨算盘的客栈掌柜头也没抬,只道了一句:“今日已客满,客官劳烦到别处看看吧。”

前头沉默了片刻,却听得一个男声继续道:“掌柜,是这样的。在下姓沈,先前应是差了家中随从先有预留了两间房。不如您再瞧一瞧?”

姓沈?有预留?

记性极好的客栈掌柜瞬间从脑海中想起了这个在他当初看来极为怪异的事儿,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人。

面前站着一男一女,女子清秀出尘,男子高大俊美。两人身上穿的衣物虽不是极为名贵的布料,可这两人的气质尤为突出。以掌柜阅人无数的眼界来看,绝不是什么寻常富贵家中出来的公子小姐。

他连忙放下算盘,在脸上堆出笑容,冲着面前人点头道:“有的有的,二十日前就有人来本店定了两间天字号房,留的姓氏正是‘沈’。两位这边请。”

他走出了柜台,到两位客官前为他们向后院带路,一边絮叨着。

“这自从圣上下令和契蒙开战了之后啊,每日从北境赶往中州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且个个都拖家带口,要远离那战火之地。生怕一个不敌,就会让燕山关的事在自己这儿重演。”

“我们这客栈恰好是在北境去中州的最后一个小镇上,平日里压根没什么生意,现在日日客满。都是赶路路过此地来歇一歇脚的。”

“这地方小,客栈也就两家,午前基本上全都住满了。还是公子您高瞻远瞩,早早地就来定下了。敢问,可是之前在北境得到了什么风声?”掌柜在前方带路,似是不经意间问起。

然而后方两位他觉得来头不小的客官谁也没有接他的话茬。

掌柜挺会瞧人眼色,见状悻悻地闭了嘴,专心带路。将两人各自带到房间后,道了一句“有事儿过来喊小二”便离开了。

林琼于房内静坐了一会,不一会儿果然响起敲门声。她抬头道了一句:“请进。”

外头人便直接推门进来,进来的男子身姿修长,身着玄色劲装,是刚才掌柜心里暗道气质不凡的沈夜。

沈夜进门后瞧了一眼林琼,步子未停地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顿了一下,开口道:“楚楚,你方才,有话想问我?”

方才掌柜带路之前,林琼回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并无大事。只是想到,我似乎还未问过你,关于我之后的命数。”林琼抬眼看向身侧坐着的男子,一双浅色的眸子像是蒙了雾,内里情绪不明:“我们此去中州,所为的是五个月后的武林大会。倘若一切顺利,龙脉便会现世。届时一切便会终结。”

“只是,这期间又会发生什么?”

方才客栈掌柜所说的话引起了她的深思,若沈夜二十日前便知晓她今日会与他一同来到此地,那以后她的行动,岂不是皆可询问他得知?

沈夜闻言蹙了眉,摇头不赞同道:“此前仅是主上为了确保你能与我们一同命我做的卜算。我仅算到此,并没有对后续做更为准确的演算。楚楚,你怎会这样问?你只需要按照你的想法行动便可,若是按照卜术行动,对你来说那岂不是毫无意义?”

林琼沉默了。

若有人真的提前早已知晓她的所有选择和举动,且分毫不差。为何不索性提前问了,就按照卜卦的结果一步步走下去?

她有些不想再挣扎了。无论怎样做,什么都没有变。

见她这样,沈夜眉头紧皱,严声道:“楚楚,古往今来,卜者皆无法卜算自身命数。也鲜少会有卜者去问别人自己的命数几何。这是为了保证自身命线唯一,不受他人妨碍。若你依赖于卜术前行,那此时究竟是谁在活?是你?是那虚无缥缈的上天?还是告知你命数的那一人?倘若我只是借着卜术的由头,让你为我做事又如何?这对卜者来说是大忌。”

这她又何尝不知?无忧谷的林烨师父在很早时便与她说过。她可以倚仗卜术的结果判断后做出决定,但绝不可以让卜术左右她的所有行动。

若无自己的想法,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林琼深吸了一口气,稳了情绪:“抱歉,只是一时迷惘。那我换一个问法,”她抬起头,一双眸子直直地望入沈夜的眼中“在我前行之路上,你可曾窥见血色?”

此言一出,这回沉默的便换成了沈夜。

他这一沉默,也是一种回应。林琼瞬间什么都懂了,她闭了闭眼,苦笑道:“我早知因动乱才会出现的龙脉必不可能无人伤亡。甚至真的要算,这燕山关,这契蒙,都是因此事而起。”

仅仅为了一个以后不知会如何的神卜,便要在此时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这样真的值得吗?

“楚楚,你似乎太过偏颇了。”沈夜看着她,黑眸幽深,内有冰寒:“你知道,对于林家那些寻常卜者来说,卜术仅可提前知晓以后要发生之事的大致结果;资质更好一些的卜者可以用卜筮之术尝试改变以后的结果,但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可即便付出了代价,也未必能够对结果有所更改。这便是卜术,有时玄妙至极,有时又无力至极。”

“你我皆知,神卜现世已久。但根据明国史册记载,从古至今,大大小小的战役从未减少,那些骇人听闻的惨案依旧在说书人的口中流传。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在此处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向别处。

“即便是神卜,也只是凡人而已。那些凡人无法改变的事,神卜也做不到。”

沈夜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淡。林琼坐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眼中有着许多林琼看不透的东西一晃而过。

他启唇又道:

“就契蒙与明国一事来说。由于今年关外的严冬来得过早,契蒙族尚未储备好过冬的粮食。那些在边缘地区的小族落人少,尚可支撑一阵。可对于能在契蒙族中夺到族长之位的大族群来说,族里壮年男子较多,食物消耗量大,根本不可能挨得过这一个冬天。在这种情况下。明国最北的燕山关,便是他们掠夺的最好选择。一旦边境频繁被扰,大夏王室素来不是忍气吞声之辈,契蒙与明国迟早会有这一战。”

林琼与此时转过头的沈夜对视了一眼,意会到了对方想说什么。

沈夜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实际,他知道的远比这些更多。

之前主上若不是召他回去,应是由他去和契蒙族交涉。毕竟三十年前林渊在洛郸好好地“戏耍”了他们一番,此时他们对着圣山来人,完全没有好脸色。甚至根据传回的消息,鬼医霜火在一开始差点与他们大打出手。

即便如此,他们最终还是答应了这次协作。

理由不为别的,他之前曾对契蒙做过一番暗查。关外的情形远比他方才所道的寥寥数语严峻得多。在这保守来算长达半年的严寒凛冬之中,没有充足的食物。几乎就代表着死。若不趁着还没有频繁下雪的时候外出搜寻亦或者是掠夺一番,等到关外开始进入雪期,才是真的走投无路。

是饿死还是战死,契蒙人很清楚该选什么。而圣山这方此时抛出的饵食,便是帮他们绕过燕山关。

上一次的教训让他们警惕,故而即便是迫不得已答应了协作,也要求让鬼医霜火一路跟着他们,全充当作一个“人质”。

可霜火她……

沈夜眯了眯眼,似是想到了什么。

“我曾以为,上天给了神卜演算的天赋,便是为了让其阻止天下动乱,还世间一个太平。所谓的寿数之说,也不过是我卜术所提前付出的代价。”林琼垂下了眼眸,低声道:“可现下看来,上天给了神卜‘看到’那些灾祸的能力,却无力阻止,卜筮之术无解。那这般‘看到’,又有何意?又有何用?”

若对于大局来说,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无可更改。那神卜又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林琼百思不得其解,心下烦闷之际,幼时听到的一句话不知怎地就进入了脑海中。

她脱口而出,喃喃自语:“凡我林家子弟,因承天之德,得卜算神技……”

“这句话不对。林家的卜算天赋来源于神卜,那神卜的卜算天赋是由天而来?那真的是承天之‘德’?”

她睁大了眼睛,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知晓了所有事后,却只能看其一步步发生。几十年出现一次的神卜,寿数却在一次比一次短暂。这岂不是上天想要世间再无神卜的最好证据?”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夜,像要寻求什么反驳。可沈夜只是沉默地回望她,什么也没有说。

林琼所说的这些,他其实早有发现。

用卜术提前预知了结果又如何?只不过是更清楚地体会到自身的渺小。

竭尽全力,什么也改变不了。神卜空有“神”之一字,依旧是凡人。

见状,林琼兀自笑了一声,那笑声有着太多的自嘲。

原来竟是这样吗?神卜,竟也像个笑话一般。

前面数代神卜,在其短暂的生命中,也不过是看这天下一步步地走向其应有的位置。

还不自量力地认为是自己在其中出了力。

忽地,林琼面上的神色一变,她站起了身,看向门外。

此番动作自然是引起了沈夜的注意力,他同样也朝那边看了一眼。

门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

好像是有隐约的琴声?

还未等他多想,只见林琼已经推开门朝着大堂走去,沈夜连忙站起身,跟了过去。刚过去便看到林琼站在大堂中,怔怔地看着上头的房间。

旁边有人闲聊:

“喲,这等地方还能听到这样动人的琴声,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与爹娘一同玩耍时的情形,真想快些回去啊。”

“兄弟刚来吧?这是长风镖局的总镖头,叫泠烟。”

“总镖头?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像个女娃?”

“可不就是!我跟你说,这长风镖局的泠烟大小姐听说是我明国第一个女镖师,且她走镖极稳,从未丢过一份镖货,也从不延误。就现在北境这个乱象,镖局们纷纷不接送到这里的买卖,仅有

这位泠烟大小姐依旧照接不误,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那听起来可真厉害,这曲子也是她弹的?真是了不得!”

“泠烟大小姐行镖必带琴,听说每到一处地方歇脚时便会抚琴一番,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或许人家喜欢吧。”

这曲子似乎是……沈夜垂了眸,上前走到了林琼身边,低声唤了一句“楚楚”。

林琼如梦初醒,眼中却没了方才的低落,转而重新有了亮光。她看着沈夜,道了一句:“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们明日赶早出发去中州。”

沈夜看了她半晌,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后,林琼便转身回去了,没有再停下来听这绕梁不绝的铮铮琴音。

这名为《冰心》的曲子,一下子让她想起来了她眼下之境,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连云澜都尚且知晓要把心中所愿寄托给他人。她尚有自己一试之力,何必要惺惺作态,自怨自艾?

沈夜临走前又望了传出琴音的房间一眼,抿了唇,抬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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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十月,明国正式同契蒙开战。

次年一月,历经三个月的关外战场,最终以契蒙的败降结束。

此战中武林盟的表现极为亮眼,圣上龙颜大悦,嘉奖无数。其中,又以中州贺家为最。

三大世家隐有倾斜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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