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海城城郊的竹林内有一处别院。这处别院存在已久,大多数时时候都处于空置的状态。路过此处的人也只曾见过有一个老妪从里头迈出来,拿着笤帚清扫着别院外围的落叶石子。从未有人见过此处主人的身影。
于是便有人猜测此处主人约莫是南域那边的富商。因为只有南域出身的商人,才会四处购置地产,方便“处处留情”。
花浮影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别院。其下的大门紧闭着。她抬手摸了下这上了锁的门,转而纵身一跃翻进了外墙。
一落地,她便直接朝着后院走去。顺着青石板路到了别院后花园的假山景堆前。花浮影定睛看了这层叠的千岩石许久,朝着其中的一处石洞伸手探去。
摸到了其中玄妙之后,她按照被告知的那样启动了机关。
铁索和机括转动的声音从地底传来,面前有她一人半高的假山堆从两旁分开,隐藏在其下的密道逐渐显露出来。
花浮影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丝毫不为其所惊。
她正要步入其中,忽地感觉到了什么回身望去。这一看却让她心下一惊,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有一个眼珠灰白的老妪正站在后院长廊尽头,静静地望着这边,不知来了有多久了。
花浮影惊疑不定地看着老妪,在原地等了一会,不见其有所动作。她便不再理会,深吸一口气,转身入了密道。
下边与她预想中的漆黑完全不同,两旁墙上都挂着油灯,倒是一路灯火通明。
往下行了没多久,视野便开阔起来。目之所及是整整两面墙的药柜,另一边摆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器皿。
其间有一张矮长桌,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背对着她。但从她踏进此间的第一步起,那人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道:“你似乎来得比霜火预料中要早了一些。”
眼前的黑衣女童看起来最多七八岁大,可花浮影没有半点轻视之意,恭敬地单膝跪下俯首,说出其中缘由:“鬼医,宁家的三公子已到了万海城。”
霜火眸光一凛:“宁家三公子……宁华?”
“正是。”
黑衣的女孩闻言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喃喃自语道:“经北境一事后,宁三本不该来得这样快。这其中究竟有了什么差错?难不成,是林渊大人……”
花浮影依旧恭敬地跪着,并不敢随意接话。
霜火沉思了许久,抬起头道:“既然你已经暴露了身份,那接下来,就没你的事了,自己下去吧。”说罢一拂袖,转过身。
花浮影微怔,张了张口犹豫道:“鬼医大人,我娘……”
“哦,霜火差点忘了这回事。”鬼医霜火偏过头,面上神色淡淡:“过会儿自会有人把最后一副药给她送去。至于你自己……你该清楚的。”
“是,我都清楚。多谢鬼医大人。”花浮影俯身又行了一礼,站起身离开。
霜火听着身后的响动逐渐远离,长而密的眼睫垂了下来,落下了一小片阴影。
纵然世上有如神卜那般一心为众之人,但在更多的人心底里,血肉至亲、痴缠眷侣始终都要比这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的路人要重要得多。亦或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人都有私心,她也有。
霜火想起了在那北境燕山关西翼营地里,当她看见契蒙人拖着奄奄一息的吴司玉过来之时,那银铃声一响,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出手把人拦了下来。
女子带着笑的面容从她心底一闪而过。
要是他死了,她会很难过的吧。
霜火不想看到她难过。
黑衣的女孩闭了闭眼,正欲抬手去够另一边的器皿时,一阵剧痛从身体的某一处传来,瞬间蔓延到了五脏六腑。
那娇小的身影踉跄了一下,一手扶着桌跪倒在地。
她大口地喘息着,右手紧紧地扯住胸前衣襟,唇边不断溢出的血落在地上,竟然是漆黑的墨色。
霜火竭力伸出手,微微发颤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后迅速点向周身大穴。
气息逐渐平稳。
她抬手拭去唇边留下的黑血,漠不关心地拿过旁边的帕子擦了擦,一把甩开,重新抬手去拿先前没拿到的器皿。
像是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十分稀疏平常。
花浮影在出了别院密道后,又重新回了万海城。人潮熙熙攘攘,满街的热闹与喧嚣皆甩在身后。她循着记忆中的街巷走过,最后站在了那扇朱门前。
这间屋子不大,地理位置却很好。离市集很近,周围又没有嘈杂的酒楼和乐坊,周边的邻里乡亲都是热心良善之人,这些她在当初购置这处地产时,都已经打探好了。
她抬手正欲推开门,忽地看到了自己袖子上沾上的尘土。
是方才林琼把她推到地上时沾上的。
花浮影顿了一下,停了手,转而低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裙袖口。
鹅黄色的衣裙明亮,一旦染上尘土就会显得灰扑扑的。即便她拍打了许久,依旧还是能瞧出一些痕迹。
花浮影垂了眼眸,不再理会衣裳,扶了扶发髻,伸手推开了大门。
这处院落两边各是两间小屋,由一个回形走廊连通。正对门的是主屋,主屋的门白日里都是敞开着,能更好地透透气。
花浮影调整了面上的情绪,结果刚一迈进门,瞥见那站在桌前的身影,就瞬间破了功:“娘,你怎么下床了?你还没有服最后一帖药,大夫说了不能下床的!”她急忙忙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搀着人,又把人扶到了床边坐下。
那妇人没有半点反抗地随着花浮影走,直到坐下了才嗔怪道:“我这不是觉得今日精神好,有了点力气才想走走。老躺着,身上都要发霉咯!你瞧你,大惊小怪的。”
花浮影摇头:“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你这走走摔倒了怎么办?我又不是日日都回。”
妇人拉过花浮影的手,在上头轻轻地拍了拍,布满细纹的脸上眉眼温和:“娘知道,你今日一定会回来的。这不,方才最后一帖药已经送到了。等喝了药,我这身子骨就全好了,不需要我们小影这般操劳了。”
她在进来的时候就瞧见桌上摆着的纸包了。鬼医向来未有食言。
花浮影沉默了下,抬手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妇人手里,站起身走向桌子去拿那药包:“娘,那我先去煎药。”
“哎!等等!”身后传来妇人着急的声音,花浮影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你这孩子怎么每次发了月钱都拿来给我?姑娘家要自己留点钱买些胭脂水粉,漂亮的衣裳珠钗,打扮地美美得才对。你倒好,一股脑儿都拿给我。以前娘还能出去帮你置办置办,现下我这生了病也不能出门帮你采买。哎,我瞧瞧,我家这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都灰头土脸的了。都是当娘的不好。”妇人仔细地上下看了看花浮影,唉声叹气。
花浮影摇摇头:“不是的娘,我今日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去我就换一身衣服。我在贺府做工,大家都对我很好,没什么需要花销的地方。”
“每回你都这样说。好好好,那娘先帮你存着。等到将来你出嫁的时候,给你风风光光地采买好几大箱嫁妆!”
花浮影转过身,背着身对妇人道:“娘,我先去煎药了。”
“去吧去吧,等喝了这贴药娘就不拖累你了。唉,要是那时我们也能遇到这样好的大夫该多好,你爹他也不会……”
剩下的话花浮影没有再听,兀自出了门,去旁边的厨房内生火煎药。
她把鬼医送来的药材倒入砂壶内,倒了水盖上盖子,便蹲下身仔细地看着火候。
柴火在灶膛内噼啪作响。她出神地望着,灼灼明焰映入了双眸。
花浮影看了许久,忽地就想到了方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弯了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
哪有什么好大夫,这一切都是她和鬼医换来的。
当初她从富商家中逃出来之后,四下茫然。她身上银钱不多,也不敢回家中拖累了娘亲。来往行人纷纷从她身边而过,天南地北,竟是完全不知该去往何方。
迷惘之际,有人给了她一张纸条,让她去隔壁广阳城的一家客栈,那处会有转机。
当时她只是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念头,可现下想来,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她在客栈门口遇到了素未谋面的林琼。
林琼带着她找到了贺凌风与宁华,又成功说服贺凌风出手助她。不仅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让她能够进入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贺家做工,还能回来接上自己的娘亲一起去万海城。
她很感激林琼,也觉得从那以后,自己的日子便会慢慢地好起来。
可她从未想过她爹得的病,她娘也会得。
她请遍了整个万海城的大夫,甚至恳求贺凌风帮忙一同寻找,最终都没有找到任何一人能医治这个病。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有一个黑衣小女孩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对她说,她有办法医治这个病,但需要她以后为他们做事。
而为他们做事,不能没有丝毫武力,可若是用药物强行激发体内内力,对于普通人来说剩下的寿数最多一年。
一命换一命。你愿意用你自己余生,去救你娘吗?黑衣女孩如此问道。
花浮影想起了当初她爹病逝时,她那时已签在了富商家中做绣工。是她娘在最初的几日里一个人恬着脸去向村里人借了银钱,一个人张罗了家中所有后事,做完了之后又起早贪黑地出去帮人做工还钱。
她娘的身体大概就是那时候不太好的。
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希望她娘剩下的半辈子能过得好一点。
而她这条命,若是没有遇到林琼,怕是早已经没了。
思及此,她听见自己说,好。
后来,她知道了很多事情。关于神卜、世家、明国皇室、圣山。
这偌大的江湖,风平浪静之下原来已经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只待那一人毫无所知地步入其中。
真讽刺啊,最后竟然是要让她伤害最初救了她的林琼。
可此时她已经帮着鬼医做了很多的错事,她娘的病也快要好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回头。
林琼若是在最开始知道这一切,还会救自己吗?
可宁三公子说得没错,这其实跟林琼没有关系。是她自己选择走了这条不归路,全是她的错。
药煎好了。
花浮影熄灭了火,把砂壶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一碗汤药。放凉了之后又从橱里拿上了几颗蜜饯,小心地端了出去。
不过还好,这条路快要到头了。
她留下来的银钱也足够多了。到时候,就与娘说自己出远门了吧。
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