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卿从锦玉殿出来后,失魂落魄地回了金銮殿。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脱掉外衣、靴袜,拆掉发簪,干燥的风一吹,居然有寒意从皮肤的表面渗进心脉。

初夏昼夜温差大,夜晚气温还是很低的。

裴云卿近乎神经质地在殿里踱来踱去,像是一个孤魂野鬼在游荡。

阿福捧着香炉走进来,惊讶地发现他的陛下今晚不在锦玉殿歇息,却是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金銮殿里赤着脚走路,明明那么畏寒,他连忙放下香炉跑过去用温热的手掌握住裴云卿冰凉的脚背。

“陛下怎么回来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裴云卿就忍不住鼻尖酸涩,彷徨无助地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阿福,朕好像快乐不起来了。”

阿福心疼极了,他猜出了发生什么事,顾时远未免太过不识好歹,心气这么高,居然胆敢拒绝陛下的宠幸。

他藏住眼里的嫉恨,柔声哄道,“陛下不要想那么多,许是操之过急了些,将军他性情高傲,怕是还没真正准备好。”

裴云卿被这么一劝,惶惶不可得的情绪平复许多,表情懵懂,“不是朕的错。”

阿福点点头,“陛下,去沐浴吧,会舒服一点。”

裴云卿光着脚准备自己走进内间,却被阿福强制性地背了起来。

阿福的身躯并不瘦弱,肩膀也像一个男人一般宽阔,给他一种可以依靠的安心感觉,裴云卿乖顺地把头搁在阿福的肩上,正好他也累了。

阿福安置他坐在浴池沿上,浴池边铺满了一圈性温的玉石。裴云卿百无聊赖地看着阿福往池里倒热汤,嫩白的脚掌在水面上踢来踢去,溅起许多水珠。

阿福时不时看过去一眼,一会是那双调皮的脚,一会是裴云卿那张不大高兴的脸。

低颓的情绪丝毫无损那张脸的好看,反倒增添了几分禁欲的性感。

阿福走过去,脱掉裴云卿的亵衣亵裤,只见白色的衣衫落地,露出里面雪色靡腻的躯体。线条柔韧的肌肉,流畅精窄的腰线……一身魅致已然入骨。

阿福缩在太监服下的手指蜷了蜷,好想去碰一碰,想抚上那如凝脂作成的肩骨,指腹顺着他细腻的肌肤缓慢滑下,抚慰掌下每寸每厘的莹白,直接从背后将人彻底纳入怀中,仔细安慰着,让他忘却所有烦恼。

可他不是陛下倾慕的大将军,他没有资格妄想,除了苍白单薄的言语,他什么都给不了陛下。

裴云卿自己下了水,他还沉浸在低落的情绪里,舒适的热水还不足以振奋他的精神。

“为什么朕当了皇帝后,还不如太子哥哥那样快乐?”

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忌话题,阿福赶紧出声制止,“陛下。”

裴云卿自己也意识到什么,神情恹恹,“朕不提这个。”他更加烦躁地挥挥手,“阿福你先出去吧,朕想一个人在这里泡一会儿。”

阿福听话地走到外间,没有直接退出去,他得为陛下置换茶水,之前以为裴云卿在锦玉殿那边休息就没准备。

茶壶晃荡,里面还有点剩下的茶水。

这里只有一个杯盏,是裴云卿专用的。

阿福拿起杯子倒进了剩下的茶水,唇瓣小心碰上杯沿,低头慢慢饮尽了盏中茶水,冰凉的茶汤顺着喉管下去,带来些微不适,平复了内心的躁动。

内间叮泠水声响起,阿福提着茶壶离开了。

裴云卿侧趴在浴池石沿上,颓然闭上了眼,任由自己的身体融化在水里。

完全不知头顶上有一块瓦片被人掀了开来,自己的身子也被外人看了去。

池中热气蒸腾,朦胧的雾气里,隐约可窥一抹若隐若现半浸于氤氲池水中的身影。

宋泽集中目力,先是看到一截修长的玉颈,然后是露在池水外光滑细腻的脊背,一对漂亮的肩胛骨如振翅欲飞的蝴蝶,湿热的水汽蒸得他白皙的肌肤镀上一层醉人的薄红,身姿摇曳。

——应该就是那狗皇帝没错了。

宋泽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暗器,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水中美妙绝伦的景色。

让人更好奇这昏君到底长什么样了。

正好裴云卿翻了个身,呈仰躺姿势,湿透的长发飘拂至两边,那两点樱红在水里若隐若现。

宋泽仔细盯着昏君的脸。

他以为相由心生,以前在民间乡野听到昏君许多的无能事迹,他想象中的昏君是那种大腹便便、样貌猥琐的男人。

而不是......

宋泽盯了好久,甚至连裴云卿眼下的泪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明明昏君的脸他也看到了。

直到裴云卿睁开了眼,他眼下的那颗泪痣也跟着一起动了动,竟然无端地妩媚了许多。

微微上挑的眼尾中,含转着如水般琉璃的色泽,所有雾气蕴进黑沉的眸眼里,浸得眼神又湿又软。

……装得人畜无害的模样。

宋泽稳住自己的心神,暗器筒已经抵在了唇边。

裴云卿直起上半身,他在水中泡了许久,睫毛上坠满的细密水珠,终于不堪承重地掉了下来,汇聚成一颗大的水滴,划过那颗温软的泪痣,经过紧致的下颌线,再滚落没入水中消失踪迹。

像是在哭。

宋泽的视线跟着水珠落在胸膛上的那抹粉嫩颜色便戛然而止。

他的呼吸乱了些许,手一抖,暗器失了准头。

大意了,宋泽圆睁着眼,不敢相信自己出手竟然失误了。

暗器射进水中溅起了好大的声响,立刻引起了裴云卿的警觉,“来人,护驾!”

适时走到外间的阿福听见了,连忙冲进内间,一边疾呼着暗卫护驾。

宋泽行踪暴露,准备抽身时鬼使神差地看了裴云卿最后一眼。裴云卿被吓得不轻,几乎是意识到刺杀以后他立马从水池里走上岸,小巧秀气的脚趾害怕地蜷缩着,紧紧抓附住地面,脚边汇聚了一大摊透明的水迹。

宋泽轻嗤一声,身姿利落地飞走了。

只是他没想到,皇帝豢养了这么多的暗卫,四面都有包抄,他武功再好,也不能做到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离开皇宫。

雪上加霜的是,他被射中了一箭,他果断折断箭羽,箭头还留在肩膀里,不敢贸然拔出。

纵然如此谨慎,身上也还是有轻微血气逸出。

无奈只能选择躲藏了。

至于躲藏的地方,宋泽心虚地抿了一下唇,师兄又要骂他了。

尽管如此,他到达锦玉殿时还是一五一十地跟顾时远老实交代了。顾时远气得嘴唇发抖,一向温润的人发起脾气来也是可怕的,宋泽感觉自己触碰到了师兄的底线,连忙服软,“师兄,我错了,狗皇帝昏庸无道,我以为我在替□□道。”

他的话语里不剩多少激烈的情绪,几乎是平静的陈述,还用了我以为这种模糊的语气,像是在检讨自己的冲动,又像是动摇了什么想法。

顾时远徒劳地张了张嘴,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师弟其实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意孤行且冲动不计后果,他没法怪宋泽,毕竟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当务之急是先保护师弟的安全。

他把宋泽塞进床底,“你先藏好。”又扔了一卷他没用完的绷带进去,再递过去两瓶金创药,他看到宋泽捂住肩膀就知道他那里受伤了。

宋泽眼睛一亮,他就知道师兄心会软。

顾时远扯了扯自己脖上的绷带,伤口扯裂了一点,干净的绷带又开始渗出血。

这样他房间里的血气就解释得通了。

暗卫向裴云卿禀报情况的时候,裴云卿已经穿好里衣,神色是受到惊吓之后的恍惚,一脸木然地听着。

“属下失职,没寻到刺客。”

阿福语气焦急地插了一句,”所有地方都找了吗?”

“都找了......”暗卫迟疑了一下,“除了顾将军的寝宫。”他是个机灵人,知道裴云卿对将军不是一般的在乎,也不敢去轻易唐突引火烧身。

阿福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裴云卿。

裴云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去查,朕与你们一起去。”

不消一会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锦玉殿,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殿内的顾时远。

顾时远注视着裴云卿后面那一群本该不见天日的暗卫,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主动出声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有着正当理由,裴云卿还是莫名产生了自己做错事的局促,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顾时远衣冠不整的样子。

顾时远没有束发,泼墨垂云般的乌发披散在肩头,身上只穿着白色的里衫,眼神涣漫未醒,看上去像是被动静惊醒刚刚起身。

裴云卿突然心虚,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没事,宫里进了刺客,”他的发间还残留着湿气,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的不安,望着顾时远的眼神也是湿的,“朕只是担心爱卿的安危,爱卿不要想多。”

顾时远不卑不亢地回道,“多谢陛下关心。”裴云卿怔怔看着顾时远平静的面色,好像回到了从前他们君臣之间的疏离关系,仿佛今晚稍前一点发生的那场闹剧不复存在。

裴云卿心里有着小小的雀跃,之前的郁闷低沉一扫而空,他当然希望顾时远能对那件事情不存芥蒂。

他冷声吩咐身后的人,“你们先出去。”

有一个暗卫跪上前来,“可......”他们不是来搜查将军屋子里有没有刺客的吗?他只说出了一个字便被有眼力见的同伴拉扯了出去。

支走其他人,裴云卿达到了自己想要与将军独处一会的目的,只是自己一时还不知道从何说起。

顾时远内心也有些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他希望皇帝快点走。

裴云卿笨拙地提起了顾时远不愿回想的事情,“朕当时喝醉了,才会想对爱卿动手动脚。”

顾时远冷了脸色,出口打断裴云卿的解释,“臣知道。”

裴云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时远的反应,知道顾时远还是在意,顿时泄了气,看来现在还不是吐露真心的好时机,他选择暂时以退为进,“那爱卿能原谅朕吗?”

顾时远沉默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只要陛下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发生。”

“我发誓。”裴云卿眼睛亮晶晶的,欢喜显而易见,在这一刻心思单纯得像是个孩子。

好不容易把裴云卿糊弄走,顾时远把藏在床底下的宋泽拉了出来。

他刚想教育一下这个冲动的师弟,却被宋泽先声制人,“皇帝对你怀的是那样的心思?”

顾时远顿时哑然。

宋泽的脸色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他以为昏君只是忌惮师兄功高震主,没想到竟是怀了这样的龌蹉心思。

肩膀隐隐作痛,他没有细究自己这股由嫉妒烧起来的怒火具体来源何处,只是一味地怪到裴云卿头上。

刚刚就不该心软,他就该直接杀了那个人模狗样的皇帝。

顾时远看出宋泽的忿忿不平,怕鲁莽师弟钻牛角尖,他淡淡替裴云卿解释了一句,“陛下只是鬼迷心窍了,把我当成了他喜欢的人,实际什么都没有发生。”

鬼迷心窍?宋泽脑海里划过裴云卿那张极具迷惑性的面庞,心里窝着的怒火猝然浇熄,自己怕不是刚刚也鬼迷心窍了?

顾时远还在那警告宋泽不要再像刚刚一样行事,宋泽心不在焉地应了。

心里一直在思忖着一个问题:如果下次还有刺杀皇帝的机会,他到时候能不能下手?

他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可是关于这个问题,他的心没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今晚的月亮不甚明晰,又有乌云笼罩,到处都是宋泽很好藏身的黑暗,他顺利逃出了宫,

他路过一条小巷时,才扯出埋在肩膀里的箭头,一声闷哼后,肩头鲜血淋漓,浓稠的血腥味在巷子里散开。

月色实在太朦胧了,谁也没注意到墙上模糊的黑影多了一条,下一瞬,疗伤的宋泽就在原地消失不见了。

......

顾时远最近爱上了看书。

自从他与皇帝坦诚布公以后,他就像是真正放下了。

消除了心下的顾虑后,他重新振作精神,发现自己上战场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这只手,还可以握笔。

找到人生方向的他决定练书法、重拾诗书,武臣做不了,那便做文臣,他总能做一个有用的人。

顾时远能文能武,只是因为家世,武永远排在第一位。

裴云卿时常会来找他,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从他口中知道他想从文时,送来了许多江南供奉的上好镇纸笔墨,书也是一摞摞地抬进锦玉殿。

顾时远再不想追究皇帝废他武功这件事,仿佛是默认了这件事事出有因,往事不可追,他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不可挽回的事情上。

他一向是这样的性格,不管是人还是事,往前看就好了。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

裴云卿刚开始还忐忑不安地怕他追问到底,自己的心思再也隐瞒不住,后来发现顾时远好像没有在意便也就安之若素了。

脸皮厚的他寻找一切能与顾时远亲近的机会,甚至把奏折都搬到这里,将锦玉殿霸占成了他办理公务的地方。

他抓住了顾时远的弱点,只要他摆出一副潜心悔过、立志做一个好皇帝的样子,顾时远就不会拒绝他。

锦玉殿里经常出现裴云卿批改奏折,顾时远看书共处一室的和谐画面。

处于龙卷风中央的风眼总是平静的,顾时远总能找到风眼泰然处之,像是在刻意避免冲突。

而裴云卿就贪心地想把那风眼扒拉得更大一点,让那里也能容得下他。

......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裴云卿伏在桌案上批改奏折,实在是太无聊了。他装了一下午的勤奋努力,顾时远连一个鼓励赞赏的眼神都没施舍给他,眼珠跟黏在书本上一样。

那本书有那么好看吗?

他气鼓鼓地将脑袋探出桌案,歪着头看了一眼书名,有点眼熟。

哦~他的眼珠滴溜溜地转,面上显了不怀好意的笑意,这本书确实很好看。

阿远老是这么死板木讷,还怎么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没有惊扰认真看书的顾时远,低头继续批改着奏折,那边一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他便抬头看过去一眼,心里默数着页数。

终于——听到顾时远倒吸凉气的声音,裴云卿立马关怀,“爱卿,怎么了?”

顾时远将书和上,试图掩饰,“没什么。”

裴云卿却不依不挠,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爱卿脸这么红,可是生病了?”

顾时远眼神躲闪,自己脸红了?

裴云卿走近,伸手贴住顾时远的额头,顾时远因为眼神躲避一时不察,被挨了个正着,冰凉的指尖触上温热的额头,顾时远吓得往后一仰,努力镇定声音,“臣没事。”

因为受到惊吓,书本脱手落在地上,正好摊开了一页不堪入目的内容,顾时远瞳孔骤缩,然后听见裴云卿发出的惊讶声,“爱卿大白天的,竟然在看这个?”声音含着戏谑的笑意。

顾时远面色既青又白,握了握拳,耳垂红得充血,“臣没有。”

裴云卿瞥了一眼顾时远红透的耳朵,眼神促狭,阿远也真是纯情,看个春宫图也能这么害羞。

他随意翻了翻,这本书前面都很正经,后面就是一些姿势不堪的图画,都是男女阴阳,他觉得没甚意思,很快放下了。

顾时远看着裴云卿一脸平静地快速翻完了整本书,额角一跳,露了些被羞恼的怒意,“臣的书都是陛下送的。”

裴云卿脸上的笑意僵住,但他丝毫不慌,给了顾时远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皇宫里的藏书,不是朕的,朕不喜欢看书。”

最后的“朕不喜欢看书”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那般的理所当然。

裴云卿说的话并没有漏洞,宫里确实有这些不正经的书本,他就见过前太子光明正大地看过这样的书。

顾时远低垂了眉眼,不好再发作。

裴云卿露出无辜讨好的笑容,心下十分满意,他当然是故意的。

好像是不忍看见顾时远这么不好意思,裴云卿主动赔罪道,“是朕疏忽了,该让他们检查一下藏书再给爱卿送来,爱卿给朕一个机会赔罪吧。”

顾时远抬起头看他,因为不知道裴云卿要做什么,便不敢接他的话茬。

裴云卿继续说道,“朕也闷得太久了,不如爱卿明日陪朕出宫游玩散心吧,可以吗?”

他总是对顾时远这么轻柔细语的,那种小心翼翼的珍视让顾时远心头一震,他都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顾时远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皇帝将他囚在深宫的事情,事实上他对外面还是有所向往的。

他强行压下向往情绪之后隐藏的其他莫测心思。

裴云卿对他展露的柔和笑脸他每看到一次就恍惚一次,好像皇帝天生就是这副憨态可掬的无邪模样。

要是他一直都能这样就好了。

......

游玩的这天天色极好,晴空万里,偶尔飘过几块快要化了的云。

确实如裴云卿说的闷了太久,坐在马车里的他比顾时远看上去要兴奋得多。

裴云卿时不时掀开布帘往外看一眼,外面的光连带着喧闹的市井风貌一起透了进来,坐在他旁边的顾时远下意识往后避了避,似是不想被人看到他如今这副样子。

后面几次他不躲了,他意识到几乎满京城的人不识他真正的模样。

他们的将军一直都是带着面具的,面具下是什么人都可以。

他这时才想起一件事情,他的那些兄弟为何没有一个人好奇他的去处,要么是他被取而代之了,要么是他的兄弟们被遣散各地了。

顾时远盯着裴云卿兴奋的侧脸,带了点探究,这个人会选择什么做法?

马车在街道上悠悠走着,忽然停了下来,阿福从车外掀起帘子钻了进来,小声说道,“主子,我好像见到摄政王的马车了。”

裴云卿一惊,掀起一道细缝小心往外张望,果然看到一驾马车停在不远处,这么破旧普通的马车,是舅舅的?

思及自己此次出宫的不正经目的,裴云卿心虚掩面,他可不想与舅舅碰面,可这是条必经之路,道又窄,绕都绕不过去,“快些走。”

车外还有一个驾车的马夫,阿福传达了裴云卿的意思,自己没有出去。

裴云卿时刻关注着外面,眼看那辆马车离他越来越近,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几乎连呼吸都要屏住。

顾时远在旁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裴云卿的微表情,看得出来,皇帝很怕摄政王。

狭窄的通道忽然响起了摄政王低沉磁性的嗓音,“卿卿这是要去哪?”

被发现了,裴云卿暗道一声倒霉,撩开布帘,将自己的头伸了出去,手下紧紧扯住帘布,没泄露一点车内的场景,笑得一脸灿烂,“舅舅,好巧啊。”

他又在装乖了,刻意提醒摄政王自己这阵子表现得十分勤奋,这样摄政王应该就不会限制他游玩的自由了。

摄政王也用折扇挑起了帘子,眼珠不动地望着他,目光深沉得吓人。

没有得到实质的回应,裴云卿紧张地呵呵,“今天天气这么好,舅舅也出来玩啊。”他太不自然了,笑声都是干巴巴的。

摄政王点点头,没有拆穿他的故意搪塞,便放下了帘子,叮嘱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裴云卿的头已经迫不及待地撤回车内,“嗯嗯,舅舅放心。”

勉强敷衍过去后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摄政王的马车轱辘声离他越来越远。

好悬,差点又要被捉回去了。

危机解除后,连忙让阿福出去驾车,加速跑出了这条街。

裴云卿的马车都跑没影了,摄政王的马车却在这条路的尽头处缓缓停了下来。

摄政王轻拊两下掌,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在阴凉处,身形被马车挡了个严严实实。

皇帝的表情那么心虚,根本藏不住事。这条路通往的地方不多,依照皇帝纵容享乐的脾性,最可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摄政王狭长的凤眸眯起来,盛满了算计之色,冷声吩咐那人,“跟着去。”

马车已经行了许久,他们似乎去的地方很远。

顾时远在马车里远远就听到了外面高低起伏的奇怪笑声,与之前市井里的爽朗笑声不一样,听着就不正经。

裴云卿的面上又现了那种莫测的笑意,顾时远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带他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裴云卿率先下了车,顾时远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跟随其后。

入目尽是不堪,袒胸露.乳、衣着暴露的女子随处可见,琼楼玉宇匾牌上刻着四个鎏金大字:极乐之地。

顾时远当即气得要走,却被裴云卿眼疾手快地捉住了袖子。

“来都来了,时远恐怕之前也没来过这种地方,便让我领你见见世面。”

顾时远脸色都黑了,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裴云卿,既不能像阿福那样称呼主子,更不能像摄政王一般喊卿卿,只能压低声音恼怒道,“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九五之尊来这种烟花之地未免太荒唐了。

裴云卿朝他挤眉弄眼,“极乐之地,不就是最佳的游乐之地嘛。”顾时远几乎要被他气笑,他眼中的裴云卿墨发白衣,眉眼风流,仿如从风尘浮画走出来的浊世公子一般,道不尽的多情迤逦。

仿佛这才是他的真实模样。

之前那一个月里的发奋图强、乖巧安分都是装给他看的!

裴云卿兴奋地往里面冲,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却发现自己根本扯不动身旁的人,察觉到顾时远的抵触情绪,赔笑道,“好时远,你误会了,这里不像表面上那么不正经,里面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我们不理她们这些庸脂俗粉总行了吧。”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自然要玩京城里最好玩的地方啊,你看这里人这么多。”

顾时远确实看到进去的人络绎不绝,还有许多穿着非富即贵的公子员外,好像聚集在这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上流人物。

除了门口招揽客人的女子衣着暴露些许,顾时远暂时还没看见有什么出格行为发生。

裴云卿见他神色略有松动,生怕他后悔,连忙拉着他进去了。

裴云卿果然恪守承诺,看都没看那些暗送秋波的女子一眼,径直往里面走去。

这里面积很大,穿行了许久,路过长桥,路过园林,一路上的靡靡之音几乎不绝于耳。

越到里面弹着各种乐器的女子渐渐少了,见到男子弹乐器的居多。

裴云卿似乎对这些乐音不感兴趣,上了二楼的一间雅间,打开窗,天井里有人在评书。

“他们讲的故事很好听。”裴云卿饮了一口茶,刚刚走了许久,面上出了点薄汗,双颊透出健康的粉色。

顾时远仔细听了一会儿,叙事抑扬顿挫,确实很吸引人,只是其中偶尔夹杂的粗言秽语,让许久未听到的顾时远不适地皱起眉头。

反观裴云卿就听得津津有味,理解毫无障碍,还能从一些粗鄙语言中得了乐趣。

顾时远看他一眼,仿佛能理解裴云卿说的这里好玩是什么意思了,宫里的阳春白雪听腻了,这里的百无禁忌显然更吸引裴云卿。

顾时远在军营里长大,身边的将士出身乡野,话语粗鄙,倒也不会真的嫌弃。

他诧异完裴云卿的品味后,就认真地听了下去。

一开始的这个故事无关风月,基本讲的就是两个男主的艰苦奋斗,只是越听到后面越不对劲,怎么感觉这两个大男人间怎么有些暧昧?可结尾也没交代两人各自感情的事。

仿佛没有结局,又处处都有暗示。

顾时远理解无能地拧紧眉头,这个故事到底在讲什么?

他偏头,正好撞进裴云卿光彩潋滟的双眸,像是装进了溺毙人的所有星光,顾时远忍不住呼吸一滞。

裴云卿见他愣神,情不自禁地眯眼笑,“是不是很猎奇?”

顾时远沉默着,点了点头,说实话,他没大明白。

裴云卿关上了窗,拍拍手,一个小二推门进来,手里拿着酒壶,后面跟着两个模样俊秀的少年,各自都拿着一把剑。

小二放下酒壶就走了出去,那两个少年却留了下来。

他们冲贵客一抱拳,开始在房间里的空处舞起剑。

坐在椅子上的两个贵客都有些意兴阑珊。

顾时远是看不上这些花拳绣腿的假把式,而裴云卿则是对这些前戏丝毫不感兴趣。

少年挥洒的汗水给这个房间升了温,双剑合璧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后,两个少年的身体也紧贴在一起。

裴云卿坐直身体,来了兴致,却是侧头看着顾时远的表情。

顾时远眉头就没松过,他不知道这是准备唱哪一出戏,没见过双人剑法这么黏黏糊糊的。

直到两个少年互相给对方脱衣服,唇舌也交缠在一起,手渐渐地不规矩。

顾时远冲上前制止了两个人辣眼睛的行为,他将动情的两人扯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场荒唐的表演,嘴里不住说着荒唐二字。

他扭头看向泰然自若的裴云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云卿低头,不想与他眼神对峙,“就是想丰富一点时远的理论知识,时远昨天看个春宫图就受不了,这怎么行?”裴云卿浅浅笑了,眼皮微微撩起,眼波荡漾,“时远教了我那么多,我也想教点时远你不知道的东西啊。”

顾时远气结,“那为什么要给我看......”男人与男人?后半截他不大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分别指了指两个被他吓得不轻的少年。

裴云卿摊手,笑容恶劣,“多猎奇啊,男女之事寻常可见,可不能让时远感到这么惊讶,那样就不好玩了。”他把玩着小巧的酒杯,“时远对刚刚的事情有何看法,可有开眼?”

顾时远闭眼,平息了内心激荡的郁气,“违背纲常,不合阴阳,荒唐至极。”

裴云卿抬着的手一顿,手里的酒杯差点掉落在地。他的目光转向顾时远的身后,温声对那两个没有吩咐不敢离开的少年道,“你们先下去吧,把你们这里的花魁叫过来。”

顾时远听到他要叫花魁过来更是不可理喻,“刚刚那幕是你要戏弄于我,现在叫花魁过来又是何意?”

谁知裴云卿一改之前对他的热情,忽然冷淡了许多,“时远看不下去,可以先走。”他的脖子往后仰,靠在窗棂上,“阿福在外面侯着你。”

顾时远咬牙,他不能让陛下同这里的人一起厮混,不成体统,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你跟我一起回去!”

裴云卿没忍住笑出了声,阿远现在的语气像极了前来风月场捉奸的妻子,可他的笑意没达眼底,眉眼间现了疲色。

他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讨好顾时远,除了昨日的春.宫图,他没做过任何出格的行为。

可他发现就算一直保持这样的和谐共处,他和阿远之间永远都只会是君臣的上下级关系,像是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他必须打破顾时远尚且保守的贞洁观念。

他做的第一步,就是让阿远知道他真正的取向。

两人僵持的时候,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裴云卿看清花魁的长相后,眼神迷离了一瞬。

他与阿远好像。

与顾时远同框,像是他失散已久的双胞胎兄弟。

顾时远的五官舒朗秀气,却并不女气,身上也总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眼前的花魁却生得稍嫌阴柔了些,像是一块可供把玩在手中的瑰玉。

不愧是花魁,很容易就能激起男人心中的占有欲。

裴云卿勾唇,招手让他过来,花魁柔顺地伏在他怀里,裴云卿举止轻浮地勾起他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泽风。”

“泽风,”裴云卿细细咀嚼这个名字,“真好听。”

泽风听了,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顾时远看不下去了,他没有看出来这个花魁与他长得很像,一把把他从裴云卿怀里扯出来,“你离他远一点。”

谁知裴云卿也跟着站了起来,揽着泽风的肩,挑衅地看了一眼顾时远,“碍着别人的眼了,我们换个地方。”

顾时远如同一堵墙挡在他们面前,“换个地方干什么?”

“先给泽风赎身,他就是我的人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裴云卿停顿了下,语气松散,像是累了,“时远,你还不明白吗?我喜欢男人。”

顾时远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默立半晌,他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个纸团,是他刚才拉扯泽风时泽风塞到他手里的。

他仔细看着泽风的身形,有点眼熟。

泽风也恰在此时回头看了一眼,眼波流媚。

顾时远展开纸团,在上面看到了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名字,他没扔掉这个纸条。

他从极乐之地出来时,阿福还在外面候着。

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阿福眼神狐疑,“你一个人在里面呆得有点久啊。”

顾时远没说话,瞧着有些心神不属。

“主子已经先回去了。”阿福有些幸灾乐祸,他看到了泽风,又是一个优秀的替代品。

顾时远点了点头,阿福细长的眼睛在他身上掠过一圈,目光阴冷似毒蛇,“我劝公子放下那无用的清高,不然留不住主子。”

阿福手里牵着两匹马,裴云卿坐马车回去的,他去马厩买了两匹马,分了一匹给顾时远。

听到阿福那句话时,顾时远正在上马,身形顿了顿,他在阿福眼里,始终都是狐媚君主的印象吗?

阿福跟在裴云卿身边这么久,为什么会一直认为他是宠妃一样的存在?

他觉得自己快要触及到所谓的真相,可是他一点也不愿意知道。

但也就是那突然冒出来的奇异念头,却像是深扎在荒漠中的荆棘藤一般,难以祛除。

他们出来玩已经有一段时间,天色渐渐暗了,青黑色的夜幕遥遥垂下来,压得顾时远心头微沉。

他在这茫茫的夜色里,不知何去何从。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