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卿好几天没去看顾时远,出乎阿福意料之外的是,他把泽风接进宫里后,也并没有去看过泽风。
裴云卿接回泽风的时候,阿福心里不无侥幸,他甚至期待泽风能够真正取代顾时远上位。
阿福知道他的陛下的性子有多偏执,只是他还是低估了他对顾时远的在乎。
真正的明珠就摆在唾手可得的位置,裴云卿又怎么会多余去顾那还没开化的蚌?
阿福伺候好裴云卿就寝后就走了,他不知道裴云卿在他离开后就睁开了眼,丝毫没有先前面对他时的浓厚睡意。
裴云卿下了床,赤着脚坐在地上,脚底下的白玉石沁凉,给身体传来不适的反应,刺激着他迟钝的神经末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迟滞的思绪一点点明晰起来。
他不是不想见顾时远。
只是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他,而另一方面,或许是出于自尊心作祟,他觉得是时候该晾他一段时间了,这不就是他的本意吗?——试探顾时远到底对他有没有心意。
他就差跟顾时远坦白他喜欢的是他。
可他最终也只说了自己喜欢男人。
他不否认当时的自己是在耍小性子,身后的高位坐久了,他已经剩不了多少耐心去迁就别人了。
他厌恶永无休止的忍耐。
他做了皇帝以后,已经许久不愿强迫自己忍耐了。
而对于顾时远,他总是贪心地想要得更多一点,想要他的人,也想要他的那颗心,想要顾时远这个人都属于他。
可他不知道怎么去得到,贯穿他二十年人生关于爱的教育几乎少得可怜。
正如一开始的他只懂对顾时远粗暴掠夺,想要什么就不择手段地夺过来,一直是裴云卿深谙的皇室生存法则。
在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中,可以蛰伏,但绝不可以退让。
可他在一开始,就对顾时远退让了。
猎人围猎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毫无用处的同情心。
或许他一直都搞错了,他与顾时远不是敌人关系,那套法则也并不适用。
可他还能怎么做呢?谁来告诉他,他还可以怎么做?
殿外有大风呼呼刮着,像是有人在哭号。
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漆黑的殿内,也映清了裴云卿的脸,苍白得像是一个鬼。
他不过是想要得到顾时远的回应。
就像现在殿外吓人的闪电一样,它每闪一下,就有一道附和的雷声。
轰隆隆,雷声好大,他突然有点害怕了。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身体前后摇摆着,一边还啃咬着自己的指甲。
一点微弱的烛火飘摇进殿内,裴云卿看到时吓得尖叫出了声。
“陛下,陛下,别怕,”烛火往上提了提,火光映进了阿福那双熟悉的细长眼睛,“是我,阿福。”
裴云卿顿时安心了不少,雷声太大了,他都没听见阿福推门进来的声音。
裴云卿主动去拉阿福,让他陪他一起坐下来。
阿福享受着裴云卿为数不多的主动,只有在陛下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触碰陛下。
陛下不喜别人触碰他,就算是陪在陛下身边数年的他,真正能和陛下肌肤相触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他的心里冒着蜜一样的甜意,有些愚蠢地明知故问道,“陛下很害怕?”
裴云卿不是很愿意地含糊嗯了一声,他将头靠在阿福的肩膀上,手臂也紧紧扒着阿福的。
雷响一声,他的身体就抖一下。
阿福一动不动,静静陪伴着裴云卿。
雷雨天气里的空气是潮热的,往往能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裴云卿几乎又要想起他身为皇子时受的那些屈辱,他皱了皱眉,指甲咬到肉了,疼痛让他清醒,不能再回想在太子东宫里那段暗无天日的回忆。
裴云卿需要时刻提醒着自己,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太子哥哥也死了。
他的眼尾被逼出了一抹神经质的殷红,阿福的手臂被他狠狠勒着,像是无声的发泄。
他得想些别的。
身边阿福的呼吸声粗重了些许,突然有了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裴云卿刻意将自己的心神寄托在阿福身上。
许是今晚多愁善感的情绪未散,裴云卿这次敏锐地察觉到了阿福出现时机的及时,像是打雷的那一刻阿福就想起了他一样。
他幼时住在冷宫里的那段时期,阿福跟他睡在一间屋里,阿福一直都记得他怕打雷。
裴云卿心里不免生出妥帖的暖意,他好奇地问出了口,“阿福,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从小到大,阿福对他最好,也只有阿福真的对他好。
因为爱你啊。阿福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真实的心声说出来,“因为奴一直都在陛下的身边。”
裴云卿有些疑惑,陪在他身边就会对他好吗?
阿福眼里浓厚的爱意被隐藏在黑暗中,他趁机诉说着自己那不为人知的长情告白,“奴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
裴云卿听到这话豁然开朗,先前思考的问题有了答案,原来是位置的问题。
阿福是他的内侍,是属于他的人,他是阿福世界的中央。
他之前意识到了顾时远对待他的方式是恪守君臣之礼,极乐之地一行打破了男女界限,可他们君臣之间的壁垒并没有消除。
他的眼睛熠熠发亮,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裴云卿第二天上朝格外积极,他今天要宣布一件大事。
他第一次耐着性子听完了所有大臣的进谏,也幸好今天没有人长篇大论,否则他不可能会表现得这么好。
裴云卿突然的转性还引得摄政王正视了他几回,心想今天皇帝听朝事听得这么认真,是真的要奋发图强、励精图治了?
摄政王微挑眉峰,浅棕色的瞳仁尽是啼笑皆非的嘲弄。
裴云卿等所有人都讲完了以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清了清嗓子,“朕今日有一件大事要宣布,朕要立后了!”
众臣的反应各不相同,殿里洋溢着热闹的喜气。
有的大臣说这是好事,皇室终于能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了。
而有些大臣则交头接耳盘算着选秀事宜,既然皇帝终于有了这方面的需求,他们自然起了想把自己女儿塞进宫的心思。
唯有知晓内情的摄政王没有说话,在一片喧嚣里越发显得八风不动。
终于有大臣问,“陛下立后可是看中了哪家闺秀?”
裴云卿闻言古怪地笑了一下,“不是闺秀,是美郎。”
这荒唐之言吓得问话的大臣连忙跪地,“陛下,立后之事事关江山社稷,不可儿戏啊!”
裴云卿半软身子,撑着头,恢复了以往的漫不经心,“朕很认真。”
朝堂上哗啦啦地跪了一大片,齐声道,“请陛下三思!”
裴云卿眼神忽然一变,先前岿然不动的气势陡然矮了一截,“舅舅,你是何意?”他以为摄政王会站在他这边的,谁知他也跟着一起跪了下去。
舅舅......也要与他作对吗?
诸位大臣希冀的目光纷纷落在摄政王身上,他们从来没觉得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这么顺眼过。陛下一向最听摄政王的话,摄政王站在他们这边,陛下估计就不会这么荒唐行事了。
摄政王语速不急不缓,沉稳的声音落在大臣耳里宛如天籁,“陛下,臣觉得这样不妥,阴阳失和是大忌。”
裴云卿敛了面上所有的微表情,他不笑的时候,甚至是有些冷漠的,“可是朕意已决。”
群臣震惊,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陛下顶撞摄政王,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也意识到了陛下大有不罢休的气势。
他们还想期待摄政王说些什么,可摄政王已经垂了眼目,一副鼻观口口观心的安静模样,似是打算明哲保身,不掺合这趟浑水了。
可众臣不甘心,那可是皇后的位置,怎可能轻易让给他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儿郎呢?
况且,立男后有违祖训啊。
有些思想迂腐的老臣便打算拼了自己这条老命也要守护祖宗传下来的伦理纲常,哭天抢地道,“陛下!三思而后行啊!您这样做,南渊国的脸面往哪摆啊?千万不要开这样的先河,日后老臣可怎么向先皇交代啊!”
哭闹声听得裴云卿有些烦躁,他倒要看看他们要怎么阻止他。
老臣干巴巴地哭嚎了半天也没见陛下理他,便下了狠心,想去撞柱,以死明志。
后面的大臣察觉到他的想法,连忙去拉住了。
最后变成了一场滑稽的拉锯战。
裴云卿因为荒唐事做多了,这种把戏也见得多了,甚至能自如地切换成看戏的心情,“你们别拉着他呀!让他撞!”
老臣哭得一哽,也不闹着撞柱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似彻底心灰意冷,指着裴云卿破口大骂,“你这个昏君!”
众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仿佛下一秒就要看到他血溅当场的模样。
裴云卿却没给身边的侍卫任何示意,不怒反笑道,“爱卿,别急啊。朕记得你有一个如花似玉正值婚龄的孙女,朕的后宫除了皇后还有许多嫔妃虚位以待。”他并不愚笨,平时只是不在意,可他如果真的要做一件事,谁也阻拦不了他。
全程闭目养神的摄政王突然打量了一眼裴云卿,像是重塑了自己的认知,裴云卿的眉眼生得艳丽,平时懒散时只单纯地觉得好看,一旦严肃起来便极具侵略性。
裴云卿身子往前倾,嘴角含着稳操胜券的笑意,“只要诸位大臣不反对朕立喜欢的人为皇后,你们若是有谁想把家中女眷送进宫里,朕定不会薄待。”
大臣心里都盘算起了各自的小九九,其实裴云卿立后是对他们有利的,之前每次提选秀的事情皇帝都不想听。
如今裴云卿主动给他们打开了一个缺口,皇帝毕竟是要延绵子嗣的。
男后又不会生孩子,不会挡路,况且现在的各大世家势均力敌,唯一的后位已经被占了去,后宫嫔妃平分秋色,到时候就是真真正正地母凭子贵了。
他们目光放得长远,看到对自己有利后,反对声渐渐弱了些,只是嘴上仍旧抱怨着不合礼法等不痛不痒的话。
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摄政王又看了一眼哈欠连天的裴云卿,窝在龙椅上像只慵懒的猫,仿佛刚刚看到的狮子威风是他的一场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