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十年,上元,小雪。
苏州的雪不比京城,总伴着一种缠绵悱恻的湿气,竟叫人对飘扬着这样的雪的寒冬生出些不舍来。
区云渺站在窗边,仅着中衣,伸展着双臂,张开五指,感受着寒风透过肌肤产生的颤栗,颤栗过后便有一股热流在皮肤下流淌,告诉她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她回到了梦中的江南。
肩上忽然一重,却是丫头红绡拿了件比自己还大上不少的斗篷将区云渺从头到尾裹好。她还不放心,索性一把抱住主子用身体给她取暖,一边嘴不停地嘟囔抱怨着。
“姑娘病才刚好,怎么又在窗边吹冷风?您不心疼自己,好歹心疼心疼我和碧丝姐姐,回头叫颜妈妈见了,又要责骂我们没看好您。”
区云渺由着她种种不敬,只不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眼前仿佛有无数画面在交错。
忽然,她开口问道:“红绡,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我和姑娘一般大,都是羲和元年生的,姑娘竟忘了么,红绡好伤心。”
区云渺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同于记忆中纤瘦,圆润白嫩,还有着小窝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十岁。”
“可不是么,前些天还听颜妈妈说姑娘三岁时候的趣事儿,不停说着日子过得快,姑娘转眼就这么大了。”红绡小大人般感慨着自己和主子逝去的童年,却不知区云渺惊叹的是时光的回转。
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十年呢?
几朵雪花飘落指尖,区云渺轻轻一吹,又四散开去,翻转、摇摆、乱舞,和无数同伴一起拼凑成一个个奇异的形状,映在她眼中,逐渐成了自己所经历的那五十载前生——
第一个十年,嫡出贵女,被祖父母外祖父母千般娇宠,不识愁滋味。
第二个十年,少女情怀总是春,她在最好的时光里,嫁给了才华横溢、深情款款的天家皇子。
第三个十年,妻凭夫贵,入主中宫。
第四个十年,由皇后变成太后,垂帘听政,掌天下事。
如此一直到第五个十年结束。
用她那个满脑子奇言妙语的夫君的话来说,她就是个人生赢家。
然而还有句俗话,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她一出生便失去生母,父亲续弦,自然有了隔阂,和一众异母兄弟姐妹也不甚亲近。待她出阁,祖父母逝去,和娘家关系除却利益相关外还比不得外祖家。
再等到她成了皇后,外祖父母亦老去,舅舅驻守边关,伯父致仕,兄弟外任,徒留她一人在空冷的宫墙内。
年少时的深情持续数年便淡了,她不育,千方百计求子不得,夫婿想要孩子,夺嫡更不能缺少子嗣,即使是她主动安排妥当,心里终究有了根刺,从最初的两心相许,逐渐变成了相敬如“冰”。
那男人登基后沉迷女色和各种奇门技巧,一派昏君之相,终究让她弄下了台,换上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
待孩子大了,她恰好也累了。
遂太后病逝,只有一位丧夫多年,准备四处游历的贵妇人。
在最后充满了寂寞与疲惫的十年里,在满目奢华却空冷寂静的深宫中,她经常想起那负心夫君曾问过她的问题。
如果能重来一回,她会怎样?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她不想嫁入高高在上的皇家,不想做三从四德的闺秀,不想做贤良淑德的皇后,也不想做孤家寡人的太后。
外家是国公,祖父是相爷,凭着自己的贵女身份,该仗势就仗势,该任性就任性,不该她的她可以不要,但该她得的必寸步不让。
然后找一个专一听话的夫君,拥有一两个亲生的孩子,无需太位高权重,只要简简单单没有外人。
真正恣意快活地过一辈子。
她每次想完便笑了,哪有什么重生,如此大权在握还不满足?
说什么“累觉不爱”,也是“作”的。
记忆的最后是封山的大雪和不慎坠崖的马车。
哪想到再睁开眼,竟是回到了最初。
“姑娘是想老爷了吧?”另一个丫头捧来一碗热茶,打断了区云渺的回忆。
和红绡不同,碧丝约莫十三四岁,身形修长,柳眉杏眼,琼鼻小脸,一口吴侬软语,是她到苏州区府后新添的丫鬟。
“老爷卯时不到便带着夫人并五姑娘二少爷出门去吃小吃、逛夜市、赏灯会,指不定过了辰时才会回。姑娘你也别往心里去,想来是你初至苏州,又着了凉,老爷担心你才不带你出门去。其他几位姨娘和少爷姑娘们也都留在府中,前两年都是如此。”
听在区云渺耳中,却是在说生父区卿远只顾继妻连氏和她所出一对儿女,把她这个原配嫡长女和庶出子女一起忘在了脑后。
她想起来了,碧丝原是明姨娘院里的。
碧丝紧接着又道:“若是姑娘想去,不如叫上江大少爷一起?大少爷虽只年长姑娘一岁,却是样样妥帖周到的,对苏州也熟,定能叫姑娘高兴。”
小小挑拨过她对生父继母继弟妹的观感,又轮到卖那位庶长兄的好处了。
区云渺轻嗤了一声,“区承江?他眼下在何处?”
“听闻在书房温书呢,大爷如此勤学,老爷赞过好多回了。”碧丝提起这位庶出的大少爷,脸上泛起一抹粉色,又道,“姑娘怎好直呼大少爷名讳,论理姑娘应称大爷兄长,若是传到外面,姑娘会叫人说闲话的。”
“闲话?什么样的闲话?”两辈子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当了二十余年的后宫之主,区云渺哪里耐烦跟一个小丫头话里有话,沉了脸盯着她。
“我是区家二房嫡长女,外家乃开国公云氏。他区承江是个庶子,明姨娘也不过是我生母的陪嫁丫鬟,以前我称他兄长是给他脸面,现在称他名讳又违了哪条规矩不成?若是真传了出去,定然是碧丝姐姐你在为区承江打抱不平了。”
区云渺顿了顿,勾起嘴角,“不若我和明姨娘说一声,让你到区承江身边去红袖添香?”
闻言碧丝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她被派到区云渺这里自然是带着明姨娘的任务来的,况区承江今年也才十一岁,要是让明姨娘知道她这么早就起了那等心思,打板子都是轻的,指不定提脚就给发卖到那些个腌渍地去。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反驳之语,碧丝低着头,隐隐抽泣,试图以这般姿态唤起区云渺的怜惜宽慰。
然而半晌不见区云渺再发话,她悄悄抬头,对上区云渺的眼神后不由愣住。
姑娘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明明前几日还是个因为父亲偏爱妹妹闹脾气、把自己折腾病的十岁女娃,现在这般眼神,黑幽幽不见底,像是要将人整个儿看透了去。
碧丝被看得几乎窒息,直到院外响起惊慌失措的叫喊。
“二姑娘!二姑娘!秋意苑的芳姨娘要生了!”
尖锐刺耳的嗓门由远及近,打破一室寂静。
区云渺皱起眉头,将视线投向门扉处。红绡连忙将门打开,碧丝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变作那个得体的大丫鬟,和红绡一左一右跟在区云渺身后出了门。
一个婆子已跑进了院子,见一主二仆已被惊动,停在区云渺身前一丈远处,躬身行礼,虽慌张,也不致乱了章法。
倒是跟着她一道来的丫头,直直冲上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湿冷的青石板地上,又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姑娘救命”“救救姨娘”。
“你住嘴,也别磕了。”区云渺还带着气,话语颇有些寒意,丫头当即停住动作,只是不停流泪。区云渺看向那婆子,问道:“你是哪家的?你说芳姨娘那如何了?”
“回二姑娘的话——”婆子又躬了身,被区云渺挥袖打断。
“唤我姑娘或者渺姑娘。”
“……回渺姑娘的话,婢子是小棠苑白三家的。”
区云渺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挑了挑眉道:“小棠苑的找到我这儿,可是明姨娘的意思?”
“这,其实……”白三家的支支吾吾,似有什么难言之语。
父亲的小星临盆,居然想找上年仅十岁的姑娘主事,这叫什么事呢。
“渺姑娘发发慈悲,老爷夫人都不在府里,您就是最尊贵的主子了!您发话救救姨娘和您的小弟弟!”
秋意苑来的丫头又抢过话,这回口齿伶俐了。
“姨娘今早时便觉得有些不好,府里备下的刘产婆看过说还有几天才生,方才姨娘肚子疼痛不已,竟发现羊水已经破了要临盆,婢子在府里找不着刘产婆,夫人不在,便到小棠苑去求了明姨娘。”
“明姨娘说那刘产婆午膳后不慎冲撞了渺姑娘,被赶出府去了,她一个姨娘万不敢违背渺姑娘的意思。婢子想渺姑娘既为嫡长,定是顶顶善良的,故来求渺姑娘发个话,让刘产婆回来,芳姨娘可拖不得!”
所以,这是都在怪她咯?
区云渺抚了抚额角,半晌才在记忆中翻出这件“四十年前”的老事。
她在京城过了初一,便一路急赶十余日至苏州,因累极还小病一场,今天方觉着身上舒服了些,却在花园听了一耳朵阴阳怪气的闲言碎语,便将那嚼舌根的婆子直接打了板子撵出府去,那人也没说自己是干什么的。
上辈子她这会儿还在因区卿远的偏心生闷气,小妾生子这样的事她一个葵水都未至的姑娘家如何管得,气急之下将眼前这两人又是一顿责骂赶了出去。
芳姨娘没人看顾,加之又是头胎怀相不好,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顶着她的名头耽搁了一个多时辰,最终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这还真是给她送上了一份迎宾“大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