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人者,人恒坑之。
区云渺终于发现,即使自己是个重生而来的货,现在还是太傻太年轻,冷不丁地就被自家外祖母和生父联手坑了一把。
她记得自己的奶娘明明性子软、没主见又好掌控,怎么一月不见,就换成了一个敢抽区卿远鞭子的彪悍人儿?
一定是她重生的方式不对!
这个霸气登场的奶娘姓吴名巧月,年方三十余,五官明艳,举手投足之间大气爽朗,先前又敢在小棠苑对着区卿远和明姨娘动武,与连氏呛声,怎么看也和下人这一身份搭不上边。
一个时辰前,在区卿远好不容易拉着闹脾气的连氏回西院后,吴氏又在小棠苑对明姨娘进行了一番言语并行动上的恐吓,才大大方方地跟在区云渺身后走了。
和她一起从京城来的还有个丫鬟,一并入了朱榴苑中。
放下手中来自开国公府云老夫人的家书,将其余下人屏退左右,区云渺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思绪。
再看吴氏时,她原本十分的戒备已去了七七八八。
“吴姨……我就唤您奶娘如何?您先坐下,让云渺与您好好说说话。”
吴氏爽朗一笑,也不推辞,搬了把椅子坐在区云渺身边,眼光上下打量着她。
和明姨娘的故作姿态完全不同,她的眼神让区云渺联想到了云家人,像个真正慈爱的长辈。
吴氏一开口便是满满的感慨,“一晃眼竟过去了十年,你也长这么大了,可惜云妹妹看不见。不过无妨,我这回来,就是要代云妹妹和老夫人看你长大成人的。往后我就是你奶娘了,你可不要因着这个主仆之名就看轻我才好。”
她直白的话又让区云渺更添几分好感。
云老夫人的作保加上对自己观人眼光的信心,区云渺暂将心中疑惑按下,投入她怀中作小女儿状表示亲近,“奶娘说笑了,我还指着您好好教导我呢!”
家书中将吴氏的来历全都交代清楚了,事情还要从区云渺刚刚重生那会儿说起。
那日连氏想要在她身边安插眼线的意图被她以开国公府的名义顶了回去,区云渺立刻给外祖母去了信,求她老人家帮忙物色一个有些身手,懂点旁门左道的忠心丫头送过来。
万万没想到丫头是有了,还附带一个顶着奶娘的身份,实则来教导辅助她的吴巧月。
“我听老夫人提起你和这府里头的事,连着好几晚都睡不好,总梦见云妹妹去前的模样,和她身旁快哭得岔气的你。又想到那惺惺作态付明棠……”吴氏眯起眼睛,“明香以前就和付明棠交好,我和老夫人都不放心她再在你身边,索性就让我来了。”
明香便是区云渺原本的奶娘。
“只是到底让您委屈了。”若吴氏一心为她,从座上娇客变成了府中下仆,这份牺牲让区云渺也不得不动容。
吴氏又笑了几声,摸摸她的头发道:“若没有老夫人和云妹妹,就没有如今的我,我发过誓,纵使结草衔环也要报了这份恩德。何况就算只念着我和云妹妹的姐妹情分,来照料你长大我也是千百个愿意。”
“至于名分/身份,我不过是顶着这个名头,仍是良籍,他们随意处置不了我,况我相信渺姐儿,才不会真让我受委屈呢!”
“那是自然。”
若你说到做到,我必护你周全。
区云渺暗暗决定,学着区淑沅那般撒娇,“好奶娘,您和我说说母亲以前的事儿好不好?您和明姨娘的话我隐约也听了些,您和老爷原竟也是相识的不成?今日夫人想必定会恼了,您和我说了,我也好给你想想法子搪塞过去。”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说说倒也无妨……”
吴氏轻叹一声,目光渐远。
云安映,吴巧月,付明棠,这三个名字相伴,足有十一载。
吴巧月父亲是个庶子,不堪嫡母压迫,只身从军寻找出路,投入开国公麾下成了一名亲兵,征战多年,也立下过几次战功,最后为了保护云老将军中箭而死。
母亲次日便殉情而去,留下她一个小女孩儿孤苦伶仃,开国公夫妇便将她带入府中教养,陪伴云安映。
付明棠则是云老夫人的手帕交之女,不过和吴巧月有功之后的身份相反,付家是犯了事的,男丁被判问斩,女眷充入贱籍。她母亲在云老夫人赶来前就自尽了。
有皇命在,云老夫人也无法恢复她小姐身份,只能当作丫鬟带入府中,待遇比照吴巧月,只等她长大后再想方儿变回良籍,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
作为独女的云安映很是高兴多了两个同龄玩伴,另二人虽家逢大变,仍是孩童心性,得了开国公府的看顾,没过多久就与云安映打成了一片,情同姐妹,相伴成长。
如此直至花嫁之年,在一次花会上,三人一同注意到风流倜傥的区卿远。
忆起当年情状,吴氏很是感慨道:“你别说,你爹当年还真是个人模狗样的,也不似一般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随便往那一站唬人得很。我们长在开国公府,平日里见的都是些三大五粗的汉子,第一次见着一个小白脸可不是就被晃住了眼?”
难得一个文采风流的少年郎,还是出身名门,三人面上或羞涩或淡定,多少都有种眼前一亮之感。
吴巧月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孤女,且父亲在世时似乎给她订过亲,一瞬便将区卿远抛到了脑后。
云安映则是羞答答地回去和父母提了,得到这门亲事大有可为的答复,百般高兴且不说。
只付明棠,一边恭喜云安映,一边担心她性子单纯应付不来婚后婆家生活,不知和云老夫人表了什么忠心,最后成了云安映的陪嫁丫鬟之一。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她平日里是我们三个中最傲气的,竟愿意真去做个丫鬟,不过老夫人都允了,又听说她本另有心上人……没想到真真是个内里藏奸的!”吴氏重重一拍桌,“还有你那爹,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云安映生子夭折,再难受孕,不得不另择人选给区卿远开枝散叶,区卿远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看上了来为姐妹撑腰、抽了他好几鞭子的吴巧月。
当时吴巧月被恶心得不行,拒绝了云老夫人欲正式收她为义女的提议,包袱款款,离京嫁给那个和父亲极为相似的未婚夫去了。
后来她才听说付明棠毛遂自荐,云安映竟还瞒着云老夫人同意了。
开国公府收到消息时,明姨娘的肚子都显怀了。云老夫人只能多方敲打,见明姨娘不敢拿乔不敬,又有云安映劝说,方才不再追究。
前些年丈夫战死,吴巧月带着儿子回京,独自支撑着小家,偶尔会去开国公府看望恩人。
区云渺听到这儿,对吴氏的坚强乐观很是佩服,“既如此,云渺岂不是害得奶娘与奶兄分离?”
“我一个妇道人家,若真一直把他拘在身边,那才是害了他呢。”
吴氏眼中有想念,却不见遗憾忧伤,“如今他跟着你舅舅和表哥,也是要上战场的,渺姐儿若过意不去,只将我当做那起子为了儿子前程来奉承你的人便是。说起来你出生时我还抱过,回京后却不敢见你,毕竟你那爹和付明棠……”
“奶娘大义,我只有敬佩的,哪会将您和明姨娘相提并论。”区云渺抱着她,竟从她身上感觉到些属于母亲的温暖,“还望奶娘以后多多教我。”
吴氏又笑了,“只要你不像旁人般觉得我命硬,克父克母克夫便好。性子处事身手,我总学了老夫人四五分。你母亲就是被宠得太天真了,才叫小人钻了空子。”
一大一小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又有吴氏拳拳舐犊之情,两人越聊越投机,恨不得今日就破了例睡在一张床上。
然而总有那么些人不识趣。
“姑娘,老爷唤您去书房说话。”颜妈妈在门外请示道。
吴氏和区云渺对视,在对方脸上看到同样略带嫌弃的表情,齐齐笑出声来,更显亲昵。
颜妈妈进来时,正看见吴氏为区云渺整理仪容,举止恭敬,一点也不似小棠苑人口中面目可憎嚣张跋扈,又想到那个新来丫鬟的木讷,放了一半的心,对吴氏点点头。
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冲吴氏眨了眨眼,区云渺带着颜妈妈和红绡离开了朱榴苑。
区云渺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区卿远叫她来说什么,无非又是得见故人,心生感慨,追忆往昔。
“想当年……”
区云渺托着腮,只当自己再验证一遍吴氏所说是否属实。
据吴氏所言,可概括为“谁年轻时候没眼瞎,看上过几个人渣”。
在区卿远口中则变成了“那文采风流的少年啊,奈何身缠桃花!那恣意明媚的少女啊,恨不相逢未嫁”。
一个是一针见血的犀利吐槽,另一个是充满了浪漫主义悲剧色彩的三……四五角爱情故事。
最后证明,除去修辞和文风有所差别,吴氏是可信的,区卿远是……的。
区云渺想了想,还是决定保持沉默,不去打击父亲敏感脆弱的心。
追忆结束,区卿远长叹一声,“我与巧月有缘无分,如今她成了你院里的人,我更不可能纳了她。为父已与夫人解释清楚了,你莫担心,也莫要薄待她。”
他抬头,见女儿神色莫名,带着些期待道:“你可有话要与为父说?”
难道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女孩还会和他一起抱头痛哭感慨爱情不易不成?区云渺无言半晌,方一字一句道:“我日后若是寻夫婿,必不会找像老爷这样的。”
区卿远一愣。
“对已拥有的不去全心珍惜,对得不到的心生妄想,对失去的只做无意义的追忆。”区云渺直视他的双眼,顿了顿,屈膝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道:“日后老爷若还想回忆往事,不必来找我,想必夫人并几位姨娘会很愿意与老爷共怀当年。”
区卿远不再说话,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良久,书房内传出一声弱不可闻的叹息:“……果真是逆女。”
回到自己的闺房里,区云渺的心情仍是有些莫名的不爽,也不叫颜妈妈伺候,趴在床上发起呆来。
姐妹之情,男女之爱,那些最真挚的情感似乎只存在在话本故事里,生活中总有各种各样的故意为之或无可奈何,即使少时相依相伴,时间一长便掺了杂质,染了世俗,叫人不可追寻。
“渺姐儿怎地不开心了?”吴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是因为你那个爹?”
“……无事。”区云渺坐起身,拍拍脸,告诉自己多愁善感时间到此结束,“奶娘可安置好了?有没有被人怠慢?”
“都妥了,听红绡说姑娘心情不爽,过来看看,”吴氏将手上端着的燕窝放下,从背后引了个人出来,“另也叫姑娘见见这丫头。”
“奴婢见过渺姑娘。”那丫头换了身装束,其貌不扬,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
“请姑娘另赐名。”
区云渺寻思片刻,“便唤橙纱吧。你可都会些什么?”
刚得了新名字的橙纱恭敬地回道:“奴婢什么都会一些,看姑娘需要奴婢会什么了。不过姑娘考校之前,还请容奴婢禀个消息给姑娘。”
见区云渺点头,橙纱从衣襟里摸出个蜡丸来,捏碎,取出写满了字的小纸条递给区云渺。
只瞥见其中几个字,区云渺猛地打了个激灵,直起身来,捏着字条的手指竟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宫中惊变,诸子有异……”
她等的消息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