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内,连氏正拿着一本账册有看没看的,听闻下人来禀,立刻直起了身子,如临大敌,忙问道:“京城故人?难道是开国公府?”
“并非夫人所想,”张妈妈回道,见连氏立时松了气儿,又接道,“是定国公府海家。”
连氏一窒,心再度提起来。
她长这么大连侯爷都少见,轮到区云渺这儿,左一个国公右一个国公的。
当朝统共也才三个公爷,被她视为潜在敌人的区云渺身后竟然可能又加一座靠山,叫她怎能不心塞。
“不过听说只来了一位老夫人并一位未及笄的姑娘,出行也无甚排场。”
“呼……”连氏长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奶嬷你这么说话真是,唉,那位夫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可说了何时正式上门拜访?”
“未曾明说,想来都写在帖子上了。”
连氏这才端正了态度,将两张帖子翻来覆去地看,可惜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连家不过是个没甚根基的小文官,她又是养在深闺,嫁人后出门交际,也接触不到这么高端的武官圈子,这会儿完全是两眼抓瞎,越不知底越提心吊胆,索性把帖子往边上一扔,对张妈妈道:“你遣人去禀了老爷,这可是公府人家,问问他是个什么章程。”
张妈妈应声退下。
很快的区卿远便传回了消息:晚上把大家伙儿喊上一块儿吃!同知大人他又要忆往昔……不对是开家庭会议啦!
区云渺作为被指定的拜访对象,第一时间便得到了第一手资料——表姐海晴给她写的帖子,从字面上看就是很普通的走亲戚。
云老夫人姓海,是海老夫人的小姑子之一,她该唤海老夫人一声舅姥姥。
她在京中时,每隔一段时日回开国公府小住,偶尔会碰上来看望云老夫人的海老夫人和海晴,对这个温柔可亲的表姐非常喜欢,现在突然得知旧友来访十分高兴,连带着对区卿远所谓的家庭会议也赏脸捧场。
饭后,西院偏厅里,区卿远并妻妾子女全都到齐了,包括刚出月子没多久的芳姨娘和区承泽。
在有人欣慰有人忌惮、有人不以为然的目光中,小包子一见区云渺便张手蹬腿要她抱,不抱不消停,芳姨娘再怎么哄也没用,最后还是如愿以偿窝到了区云渺的怀里,睁着眼睛听大人们在说他完全不理解的话题。
自区云渺来后,区卿远对教育子女的热情大大提高,这次便想着借着定国公老夫人来访,叫孩子们知道些外头的事,小家出身的主母连氏也需要好好补补课。
“五十五年前,太/祖光帝率三路大军破开京城,推翻暴君,建立新朝,是为大虞。”
区卿远给自己的家庭历史小课堂开了个听上去很是高大上的头,除了前世嫁入皇家的区云渺,其余人无论是大是小、是男是女,都立刻被吸引住了。
大虞至今仍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王朝,皇位传到现在也只第四任。太/祖光帝在位七年,高祖修帝在位十八年,先皇明帝在位二十年,当今则是在十年前登基。
这还是普遍命不长的皇家,许多朝臣家族只传了三代,有些尚在世的老家主们,如区云渺的祖父区相爷,还有外祖父开国公云老将军,都是和先帝乃至高祖一个辈分的。
而其中最显赫的,还是武将出身,在太/祖时期凭借战功封爵的四公八侯。
“开国公云氏,就是渺姐儿的外祖家。定国公海氏,则是太后娘娘、开国公老夫人与先皇后的娘家。”区卿远重点放在这两家身上。
区云渺一边拿手指逗区承泽,一边用余光观察众人神色,大多是惊叹憧憬、仰慕向往,也有带着些惧意的,如连氏、明姨娘。
“海氏战功赫赫,为太/祖攻破都城,为高祖平定西北,凡男丁必上战场,用血肉之躯保卫我大虞江山。”区卿远面容一肃,正色道,“我区家虽从文,你们几个哥儿日后也要通过科举出仕,但切记不可轻视武将,须得心存敬畏。”
见两个儿子乖乖称是,区卿远又对连氏及姨娘女儿们道:“海老夫人乃巾帼英雄,这次虽只是寻常亲戚之间的走动,但毕竟是首次来访,且定国公府最初就是从苏州这带起家,夫人和姑娘们要好好接待,不可轻慢,亦不可谄媚巴结。老夫人火眼金睛,尔等不可行那自作聪明之事,给区家抹黑,知道吗?!”
这是特意敲打后宅不要争风吃醋。
在外人面前,区家总是要拧成一股绳儿的,更何况来的还是京中贵人。
“一定要恭敬,恭敬,再恭敬!谨慎,谨慎,再谨慎!”
重要的事说三遍。
诸人齐齐应声,“谨遵老爷教诲。”
区卿远方才满意了,大手一挥,各回各院,各睡各床。
对于连氏来说,接待海老夫人俨然已成为了今年第一项大任务,做好了既能提升自身的格调,又能获得夫君夸赞,真心可以有!
将一儿一女安置去睡了,连氏心潮起伏地回到卧房内,却看见不久前还兴致高涨教妻训子的区卿远正倚着窗沿,对月叹息。
连氏走过去环住丈夫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柔声询问:“老爷在想什么呢?”
区卿远重重一叹,“还不是定国公府。”
“老爷放心,妾定会约束几个小的,好好接待海老夫人,”连氏语带酸味,“公府那样显赫,往日里妾想也未曾想过,如今可是托了渺姐儿的福气。”
她又想到什么,眼睛忽的一亮,“渺姐儿如今也是沅姐儿洵哥儿的姐姐,想必也不吝叫弟弟妹妹沾沾公府的富贵。也不知公府上有没有适龄的少爷?对了!海老夫人的外孙可是天家皇子,那七皇子和沅姐儿也差不多大呢!等往后沅姐儿嫁了好人家,也好提携提携洵哥儿。”
她正想得高兴,冷不防被区卿远甩开了手,见丈夫黑了脸,伸手指着她喝道:“你竟是个无知蠢妇!这是想推沅姐儿进火坑呢?”
连氏还是头一回被区卿远这样骂,当即红了眼,瞪着他道:“妾就是蠢笨了,怎么?妾可不是云姐姐那般公府出身,老爷您也不愿与妾多说外头的事,如今嫌弃妾是个蠢妇又怪得了谁?何况谁不想把女儿嫁个富贵人家过好日子?妾又哪里说错了?!”
“你……”区卿远颇感无力,放下手,“罢罢罢,往年在京中有大哥大嫂,我又是个闲职,只要求你理好家事便可。日后待我调任回京,你得慢慢学起来,遇上乱子也能替为夫守稳内宅。”
区卿远顿了顿,将话题绕回到即将到来的客人身上,“你可知,如今的定国公,原是庶子袭爵?”
“妾仿佛听说过。”
区卿远再次叹息,有许多复杂的东西他方才在外头不好对孩子们说,“定国公府忠烈,老定国公、海老夫人所出嫡长子、嫡次子皆战死,只嫡长子留下个遗腹女,海皇后生下七皇子后也去了,传闻如今定国公和海老夫人并不亲近,甚至不以东宫舅家自称,反而有亲近昭和宫的意向。”
连氏惊讶地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怎会?那海老夫人岂不只是个失了势的寡妇?”
“慎言!”区卿远又瞪她,“你看你,要不是为夫提前与你说,岂不是会在海老夫人面前失态?”
连氏诺诺,却对区卿远之前反复强调要重视尊敬海老夫人有了些不以为意。
多年夫妻,区卿远哪看不出她所想,训道:“几个国公府倚仗的都是军权,定国公府的旧部可不会认那个庶子,虽今上这些年一直致力收拢兵权,但海老夫人在先定国公麾下西北军中的威望不输当年。”
连氏又不解了,“既如此,我想与公府攀亲,老爷又为何大怒?莫非老爷觉得沅姐儿因着是我所出,身份配不上?”
“又说浑话!沅姐儿身份如何,是看我这个父亲,不是看你!我说完之前你还是闭嘴专心听的好。”区卿远坐下,直接拿起茶壶灌了一口水,连氏忙给他斟茶,乖乖在一边坐好。
“你可知,开国太/祖高祖时四公八侯,如今只剩三公五侯了?还有两家是当今新提拔的。从先帝开始,皇家就已经在打压武将了。”
区卿远对着杯中水出神,“海氏出了一个太后一个皇后,却是四公里颓败得最快的,人丁凋零,连被降公为侯的义勇侯都不如,圣上忌外戚久矣……”
“若是打压武官,可不是叫文官出头了?”连氏完全没有被区卿远的沉重情绪感染,兴致又起,抢白道,“那咱们区家,我娘家,大伯和老爷你,还有洵哥儿,往后可就好了!”
区卿远一拍桌子,吼出声,“都说了叫你闭嘴!算了,懒得再与你说,你只记得好好接待海老夫人便是!”
不再去看连氏的表情,区卿远随便抹了几把脸就躺到床里头,背着她闭眼假寐。
那厢朱榴苑里,区云渺亦是在与吴氏讨论如今局势。
“还是咱们老公爷远视,早早的交了虎符,以退为进,圣上手下一时半会儿哪有那么多将才,还不是任命了你大舅舅?”吴氏如此说,安着区云渺的心,“总要有几个镇得住外族的武将,如今定国公府已是如此,镇国公后继乏人,陛下不会对开国公府有大动作的。”
“盛极必衰,”区云渺比吴氏还要镇定些,“不仅仅是外祖家,区家也是呢。”
皇室内斗以致人丁单薄,以从龙之功传家的臣子们却家族繁盛,深深扎根于江山之中,对于龙椅上的人来说,多少有些碍眼。
吴氏竖起大拇指,“姑娘说的和老公爷一模一样!”
区云渺眯着眼,努力将上辈子后来的一些见闻与如今境况对比分析。
正帝重文轻武影响的不仅仅是朝堂,还有后宫——这些个即将被打压或是被提拔的朝臣,十有七八都和皇妃皇子们有关系,这外家岳家们的势力起起伏伏,惹得即将长大的皇子们的心也开始起波澜。
然而区云渺现在却不担心。
一来她还小,二来她已决定今生离皇室远远的。
且若因为她对未来走向过于自信而提前入局,把水搅浑可就不好了。
就像越长越大的区承泽、突然出现的吴氏,还有上辈子未曾南下的海老夫人,重生并不是原原本本重来一回,谁知道这一次的未来是哪般模样?
只须抓住最关键的时机,方可事半功倍。
“总还有几年安生日子,还是想想给表姐准备什么礼物吧。”
区云渺打了个哈欠,准备就寝。
她完全不知道,在她盯着京城动向的时候,因为一个意外,区家、还有她自己亦被某些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