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府众人在物质、精神上双重建设了三日，终于迎来了海老夫人与海晴。
连氏在见到眼前这个衣着朴素，饱经风霜，面上一派慈和的老妇人时，感觉这么些天都白紧张了。
好在她心里仍记着区卿远再三强调的事，带着一众小辈恭敬地给海老夫人见礼，引她上座。
“老身本只想探一探我那小姑子的外孙女儿就走，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区夫人。”海老夫人伸手扶起连氏，又拉过一边的海晴道，“这是我那长子留下的女儿，单名一个晴字，今年十二了。”
海晴温婉地笑着，盈盈施礼，“海晴见过夫人，见过诸位表兄弟姐妹。”
在连氏与海老夫人你来我往客套的时候，她偏头冲区云渺眨了眨眼，俏皮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显得生动起来，叫区云渺边上的区承江看呆了，被区淑浈连掐了几下都没反应过来。
海老夫人与连氏聊了一会儿，拍着她的手笑道：“见了夫人，我算是对我这表外孙女儿放心了，你这性子，必不会亏待于她。”
“可不是，还是您老人家看得明白，”连氏被她这么一说，似找见了知己般，拉着她吐露心声，“我哪有那个能耐呢？偏老爷总不放心我，这敲打一下那训诫一回的，没得叫人平白伤心。”
“逝者已矣，总是要向前看的。”海老夫人目光投向正在和海晴说悄悄话的区云渺，双眼微眯，“叫她们小姐妹去自个儿院里说会儿话，夫人在这儿陪一陪老身可好？”
“自然听老夫人吩咐……”
区云渺得了长辈的许可，带着海晴与一干兄弟姐妹离开了西院。
行至小花园时，身后区承江突然出声道：“晴表姐第一回来苏州，应是没好好赏过园林吧？我们府里虽小，倒也有几处精致的景儿，不如我们几个一起陪晴表姐逛一逛花园？”
海晴和区云渺愣了愣，还未张口回复，区承洵与区淑浈就齐声抢白。
“大哥可是忘了父亲给我们布置的功课还未完成？”
“江弟，今儿个早上姨娘似有些不舒服，我们快回小棠苑看看！”
海晴掩嘴轻笑，区云渺出声道：“既然江少爷如此忙碌，复习功课也好看望姨娘也好，还请自便。”
她拉住海晴的手，摆明了告诉其他人接下来是二人世界，外人止步。
区承江贪看海晴笑颜正想张口说不，被眼疾手快的区淑浈抢先扯住告辞，连带着将区淑沂一并带走。
待稍微远离了些，区淑浈在区承江耳边低声骂道：“你忘了姨娘说什么了？如非必要，离那老夫人和这位晴姑娘越远越好！”
“可是……”区承江不服地想要反驳，被区淑浈瞪了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做梦吧！海家出了一个太后一个皇后，没准还会出个太子妃，那可是太子最亲的表妹！”
区承江红了一张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甩开区淑浈的手埋头向前，却是没有再回到花园中。
小棠苑姐弟之间的争吵另一边自是不知，走了三个以后，一向识趣的区承洵笑眯眯地拱手，带上依依不舍的小圆妞离开。
区淑清见状，也小声告退，回自个儿院子去了。
等几人都离开了视线，区云渺对海晴笑道：“好了，这下只剩咱们俩，也不必回我院子，我那庶兄说的没错，这花园很是值得一观，我们便一边赏景一边说话如何？”
“都依你。”
区云渺带着海晴来到一处小凉亭中，叫红绡去厨房取了茶水糕点，又让丫头们都避远些，确定她们听不到两姐妹的私密话，方才关心道：“你怎地突然和舅姥姥来苏州？我看你似乎有心事？也别瞒我。”
海晴将目光投向亭外微澜的池水，幽幽叹息，“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前些日子，太子表哥来找了祖母……我不知怎地，竟一冲动和他表明了心意。”她停了停，还是接着道，“他说，他恐无法许我正妃之位。”
即使没有前世的见闻，区云渺也能猜到太子的答案。
皇子的婚姻多半会成为他们拉拢势力的重要途径之一，而海家已然式微，海太后又与庶子出生的正帝隔阂渐深，娶海晴，绝不是一个意在皇位的太子的明智选择。
“虽然仍是挂念他，但我知道我该放下了。”似乎这么说出来，心里便丢掉了个大包袱，海晴艰难地、却确确实实地笑了出来。
区云渺有些恍然，上辈子海晴是给太子做了侧妃，不过那是在海老夫人离京，她被袭了爵的庶出叔叔和婶婶教养数年之后。
那些年她似乎过得颇为艰难，所以对时常关心她、给她温暖的太子情根深种，再放不开。
后来出嫁各为其夫，她助自己那前夫夺位成功，前太子的下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间接也坑了这位表姐一把。
而现在，海晴还是成长在祖母庇护之下，对爱情抱有纯真期待的少女。
“除了那位表哥，可还有事叫表姐烦心？”区云渺又问道。
海晴皱起眉头，手指不自觉地拧着帕子，不安极了，比说起晁焱拒绝她时还要苦恼，“祖母说要离京游历。可她年事已高……况我不想离开祖母，独自留在京里。”
区云渺突然插话道：“那就和舅姥姥一起去呀！”
“渺儿？”海晴惊讶地看向她，不知区云渺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们还这么小，偶尔跟大人出几次远门便罢，这种居无定所的长途之旅却是想都没想过的。
区云渺知道她是货真价实的豆蔻少女，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接着劝道：“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表姐你父母早逝，一直被舅姥姥养育到这么大，你难道舍得舅姥姥独自在外，而自己又孤身一人寄居在庶出叔叔家中？”
“如今定国公行事我亦有耳闻，表姐寄居在那儿可会有舒坦日子？舅姥姥不在身边，外祖母最多只能偶尔接表姐小住开国公府，旁的时候谁又能一直看顾表姐呢？那位已言明不能娶表姐为正妻的太子么？”
“更何况，表姐真的一点也不想么？”
游历天下啊……区云渺想起自己从太后之位上退下后只进行了三分之一的旅程，心底仍是止不住遗憾，她仰头望那广袤天空，又阖上双目去想象。
“大虞幅员辽阔，北有茫茫雪山，西有黄沙大漠，东南之滨是浩瀚海洋，听说隔着在海的那头还有他国异乡。每个地方都有绚丽的风貌景致，有独特的风土人情，没有亲自将这片大地寸寸走过，哪怕读了再多的书，也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
海晴的思绪随着区云渺的描述逐渐散开来，目光里渐渐少了忐忑，多了向往。
“表姐，你不想去看，你的祖父、父亲、叔叔，去征服、去守卫、去为之流血牺牲的这片江山么？”
西院里，连氏和海老夫人的交谈仍未结束，海老夫人每提一句，连氏必然会附和一番，只能从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分辨出她是赞同、敬服亦或是勉强。
正聊着关于女孩儿教养的事，便看见表姐妹两个手拉着手进来。
走在前头的海晴双眼熠熠生辉，脚步轻快，直奔海老夫人怀中。区云渺稍慢几步，不疾不徐地给长辈见礼，海晴后知后觉，不好意思地冲连氏福身，只手上仍是拉着祖母不放。
海老夫人慈爱地摸着孙女的头，笑道：“瞧你，见着渺姐儿竟聊得这么开心，可见是不耐我这个老婆子了。”
“祖母！”海晴顿足，不依地唤了一声，又惹得海老夫人轻笑。
“莫要与你表妹吃醋，”海老夫人又伸手拉住区云渺，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她，“好，好！长得和你娘亲真像！这么好的模样气派，以后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去。若我有个孙子便好了。”
这种话实在是听得多了，区云渺只微笑不言。
“今日渺姐儿也见着了，夫人将她照顾得很好，老身回去与小姑子也有个交代，与夫人亦是相谈甚欢。”海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只还有些其他要事，须得先告辞了。”
连氏忙起身道：“老夫人何不留在府里用了饭再走？也不知您会在苏州逗留几日，何时返京？老爷说要好好带老夫人游玩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呢！”
“很不必麻烦，”海老夫人摆手道，“老身明日便回去了，区大人好意心领。夫人若体恤老身，不如把那事与区老爷提提，老身静候夫人佳音。”
也不知“那事”究竟是什么事，区云渺明显看到连氏表情僵了一瞬，连再次挽留的话都忘记提了，还是张妈妈机灵，带着一众仆妇丫鬟一路将海老夫人祖孙两送出府。
区云渺心里记下连氏的异常，只待回去后让橙纱再行打探。
区府外，那辆朴素的、看上去完全和公府搭不上边的马车里，海老夫人与海晴相对而坐。
“你那表妹安慰了你什么，叫你一下便开心了？”海老夫人的笑容比起在区府时，少了一分慈祥，多了一分淡然，真正的情绪尽数被隐藏在眼底。
“你莫要着急，也无需失落担心，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旁人怎么也夺不去。何况还有祖母在呢。”
海晴知晓海老夫人指的是太子，她微微摇头，双手捧起祖母的一只手，贴在心口处，似要通过这样传达自己内心的悸动,“祖母，带晴儿一同去游历可好？”
海老夫人一怔，对上海晴的双眼，发现那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