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当真是清脆又响亮!

上到区卿远、连氏,下到丫头小厮,没有一个人的思路能跟上区云渺的神转折,眼睁睁地看着吴氏一鞭凑在明姨娘的膝盖窝上,叫毫无防备的她向前扑倒在地。

“姨娘——!”区淑浈反应最快,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就要冲上去,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橙纱拦住了。

吴氏的鞭子方向一转,抽在区淑浈身前的空地上,笑道:“姑娘还是小心点好,这鞭子不长眼,要不小心是抽到脸上,那可就不美了。”

区淑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区淑沂和区承江亦不敢向前。

明姨娘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人抽了鞭子,心底狂恨,面上却流下两行清泪,一边向区卿远呼唤求救:“老爷,妾好疼!”

“父亲……”区淑浈几个连忙也哀声求道。

区卿远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脑门上青筋凸起,拍着几子站起来,大吼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停下!”

这是在抽明姨娘吗?这是想抽他的脸吧?

“父亲。”区云渺对上他的眼睛,虽是仰视着,气势却仿佛比区卿远更足,表情仍是淡淡的,不见怒色,“如果您不希望这是我最后唤您一次父亲,那就请坐下,听我说完。”

“老爷莫气,莫气。”连氏也受到了惊吓,过后便是满满的幸灾乐祸,她们撕得越厉害,她就越高兴。

这会儿她脑子灵光了,忙拉着区卿远,递给他一杯水,劝道:“渺姐儿不是那般无理取闹的人,定是明姨娘有什么做错了,老爷何不好好听听?渺姐儿你也是,很不必动刀动枪的,真伤了人就不好了。”

区卿远瞪着丝毫不肯退让的区云渺,知晓她的“威胁”是认真的,深呼吸几次,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好!为父听你说!但不可再对明姨娘动手。”

区云渺甩袖,吴氏立刻会意又“啪”的一下,却是抽在明姨娘脚边一寸远处,又对再次气急的区卿远与几乎要喜上眉梢的连氏歉声道:“方才只是手滑了,不过老爷夫人放心,奴婢平日里的准头还是挺好的。”

似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又啪啪啪地连抽,落点离明姨娘越来越近,仍没有碰到她身上。

区卿远想起吴巧月的身份和能耐,他自己也是被抽过的人,生出一股无力来,心忖先由她们小闹一场,过后再补偿明姨娘一些就是了。

在他心里,还在努力追求的嫡长女与曾经求而不得的朱砂痣加起来,分量比一向主动贴上来的明姨娘还是要大些。

知晓区卿远不会现在就为自己出头,明姨娘白着小脸,也不强撑起身,半跪在地上,仰头祈求地看向故友,“巧月,你怎么也……你快劝劝渺姑娘,若是真看我不过眼,私下里尽管打我骂我,不必这般,叫别人看了去,还惹老爷夫人发怒。”

“我不介意,”区云渺挑眉道,“姨娘若真由我,想来也不会在乎那么多,奶娘——”

见吴氏扬鞭又要抽,明姨娘连忙抱住她的腿,泪眼迷蒙地打温情牌:“巧月,我们三个是一起在开国公府长大的呀,你都忘了么?渺姑娘,我服侍先夫人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也是看着你出生成长,难道连一点情分也无?”

区云渺轻笑一声,“是了,明姨娘这么说起来,是开国公府出身,又是我娘的陪嫁丫鬟,那么我就更有资格来管教才对。奶娘——”

啪!

这下结结实实地抽在明姨娘手臂上,叫她痛呼一声,松开吴氏的腿,歪着身子倒向一边。

眼见吴氏还要靠近,明姨娘实在是被打怕了,声音不由尖锐起来,“渺姑娘,如今妾是老爷的姨娘!既是老爷的人,要罚要打都应由老爷来定!姑娘这般做不怕有失规矩吗?!”

“姨娘改口倒是快,不过这话也有理,”区云渺让吴氏收手,自己走到明姨娘面前,微俯下身,逼视着她。

“一仆还不侍二主呢!那今日就在这里、在老爷夫人面前说明白了,姨娘如今到底是开国公府、是我已故母亲身边的人,还是老爷的人?”

明姨娘一愣,终于知道区云渺想要做什么。

云安映过世后,她总是模棱两可的,给区府旁人自己有开国公府做靠山的暗示,明里暗里给自己和儿女谋了不少利,又拿主仆姐妹之情笼络区卿远与小时候的区云渺,效果甚佳。

现在区云渺却是要她自己承认和开国公府再无瓜葛,甚至要旁人都知道,区云渺和开国公府已经厌弃了她!

可她能选择前者吗?

就如区云渺所说的,她若就公府弃区卿远,区云渺就有身份处置她,哪怕不亲自动手,通过云老夫人只会让她落得更惨。

而区卿远的自尊心也会让他觉得自己被她欺骗了,对她失望厌恶,没了区卿远的宠爱,她和儿女在这府中再没有翻身的可能。

“……我自然,是老爷的人。”在儿女焦急、连氏喜悦、区卿远自得的目光中,明姨娘低头缓缓道。

“很好,奶娘扶明姨娘起来坐下吧。”区云渺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吩咐吴氏收好鞭子。

明姨娘不敢置信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儿女扑过来关心她时,她还愣着。

就这么放过她了?

回身重新面对主位,区云渺冲同样呆愣的区卿远福身:“既明姨娘一心只挂着父亲,那么接下来的话,我便来问父亲好了。”

区卿远有些不甚好的预感,咳了几声,调整好情绪表情,沉声道:“你不可太过任性,若为父可以答的,自会答复与你。”

区云渺颔首,“关于我娘亲,此前我与奶娘聊了许多,有些疑惑仍是不解。”

“听闻昨日晚上,父亲与明姨娘共同怀念我娘,忆到深处,父亲和明姨娘便情不自禁……”区云渺略过少儿不宜的词汇,“是也不是?”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不对味,区卿远涨红了脸,“你一个小孩子竟敢管为父的房中事?况我与明棠也是对你娘情深意重方才时常忆起,你娘必是也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父亲不必急着分辨,我只问父亲几件事,还希望父亲好好回忆回忆。”区云渺不置可否,转言带着丝嘲讽道,“父亲可不是最爱忆往昔的么?”

区卿远被她顶得气急败坏,“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阖上双眼,复又睁开,区云渺仿佛又变了一个人,正面对上区卿远,眼神犀利,咄咄相逼。

“娘亲当初给明姨娘开了脸伺候父亲,是心甘情愿,还是无可奈何?”

“明姨娘伺候父亲,是真心为娘亲分忧,还是本就倾慕父亲本身?”

“待明姨娘生了浈姑娘江少爷,娘亲又是怎么与父亲说的?”

“父亲又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给娘亲守的那一年?”

一声重过一声,她每问一句,就上前一步。

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明姨娘、若有所思的连氏都没在她眼中,区云渺只注视着区卿远,看他从恼羞成怒,到惊愕无言,最后终有恍然。

区卿远一直自负记忆超群,当然不曾全部忘却过。

——远郎,我心里疼,我不想我们之间有旁人,可我不能看你没有子嗣!她这般求,你也有意,我便允了。只这一来,明棠与我再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而只是老爷你给我找的姐妹。

——妾知道对不起夫人,可实在心慕老爷已久。妾日后只望老爷偶尔怜惜,有个角落栖身,妾必会谨守规矩,不碍夫人的眼。

——既有了长子长女,公公婆婆那也有了交代,远郎可否不再亲近她?再等我一等,许过些日子,我就有了。

……

对了,还有服丧。

云氏去后,他是真的心痛难耐,守了一年。缅怀逝者,自当食素少荤,酒宴应酬能推就推,房事更应杜绝。

那时他也会和明姨娘一起聊起云氏,却和现在不一样,多是感伤落泪,念经祈福。

什么时候起变了呢?

是从连氏进门,他重得旧爱,冷落了明姨娘以后吗?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会一边与美妾行那云雨之事,一边回忆亡妻呢?

夫君在枕边还时时记挂他人,明姨娘又如何想?

真的是在想念当初的姐妹之情吗?

区云渺给了区卿远一些思考的时间,又道:“父亲对我娘情深义重,真心守丧,我听祖母说起很是感动。如今父亲对我多有纵容疼爱,我亦非不觉。府里有夫人和弟弟妹妹们,我也在努力融入这个家,想要和她们好好相处。”

“父亲要宠谁,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区云渺转过身来,伸手指着明姨娘,惊得她缩了缩身子,捂住胸口。

“还有明姨娘你,若是靠着自己的花容月貌温柔可人博得父亲怜爱,我也无异议。哪怕你手段高超勾得父亲宠妾灭妻,会指责父亲的也是夫人、御史,而不是我。”

“我不指望如今你还日日吃斋抄经地为我娘祈福,也不求你能如奶娘般服侍在我跟前。”

区云渺回头看了区卿远一眼,又继续逼视着明姨娘,眼里的火越燃越旺。

“我只一点要求。”

“不要让我再听见你提起我娘!”

“更不要打着怀念我娘之名,与父亲行侮辱我娘之实!!”

所有人似乎都被区云渺的怒意给震住了,连那几个还不懂事的小的也都闭紧嘴巴,紧靠在生母身边,看嫡长姐指责生父庶母,有种莫名的、他们无法理解的悲伤。

仿佛有巴掌啪啪啪地凌空抽在脸上,区卿远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忍不住再次拍案而起,“……胡说八道!”

他指着区云渺,浑身发颤,想要用一家之主的气势将她狠狠拍回去,“非议父亲,指责长辈,你这是忤逆!没教养!是不孝!!”

区云渺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着,用眼神将自己的期待,请求,失望,还有嘲讽完完全全传达给他。

最后,她再次绽开笑靥,绢帕轻甩,屈膝行礼,仪态万千。

“对不起,我不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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