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老夫人仅仅在区府停留了不到半日,却是在诸人的心湖里投下一块石头,溅起一波波水花,亦激起看不见的暗涌。
不多日后,区云渺收到了海晴的来信,告知她经过施展撒娇三十六计、苦求七十二法后,海老夫人终于答应带着她一同离京游历,想必得数年功夫。
海晴特意感谢区云渺那一番鼓励给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还说日后有机会便给她寄信报平安及出行见闻。
末了还加了一句,“不要太羡慕嫉妒哦~!”
区云渺忍不住笑起来,对一边的吴氏道:“瞧她那嘚瑟样儿,长途奔波有的是苦让她吃,想必下封信就要来抱怨了。”
“以海老夫人和晴姑娘的性子,身体上那点苦算得了什么?只心有所得便足矣。”吴氏摇摇头,又对区云渺露出“我看透你了”的表情,“姑娘其实也是很想去的吧?”
“又叫奶娘给猜中了。”区云渺偏头道,“可惜难得很呢,以后再说咯。”
如今她回到少年时,能获得父爱,又能对疼爱自己的长辈尽孝,祖父母、外祖父母年事已高,区云渺还是珍惜这次机会的。
“虽不能出游,在家中也可给自己找些有意思的事儿,总不能落在表姐后头,”区云渺点点下巴,“我已经有了主意了。”
将书信收入匣子中放好,区云渺对吴氏询问道:“颜妈妈病可好了?奶娘掌事可顺利?橙纱打探到什么消息没有?”
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区云渺心里越发倚重思维缜密的吴氏和话不多却能干的橙纱。
说巧也巧,这季节交替的时候,乍暖还凉的,颜妈妈上了年纪染了风寒,区云渺允了她好好休养,叫吴氏逐步接了朱榴苑的事务。
“一切都好,”吴氏回道,“橙纱这些日子结交了不少丫鬟小厮。姑娘上次说,海老夫人与连氏提的‘那事’,具体为何不晓得,只听西院的几个粗使婆子并三等丫鬟说,海老夫人到访当天,入夜后在外头隐约听见老爷与夫人吵了一架。”
“那事”定是与自己有关无疑,区云渺细想了一番,这几日见区卿远与连氏时,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海老夫人既是受外祖母所托,多半是向连氏为自己争利,改日去信问问外祖母就是。
海老夫人到访一事就到此告一段落。
至于区卿远与连氏争吵……这几天似乎听见下仆中议论区卿远好几日未进西院。
不过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区云渺还没那么闲去管父亲的房中事,管了于她也无益。
只是,不是她不管,这火就烧不到她头上来。
十五这天晚上,区卿远又与连氏发生了些小口角,心情抑郁,来到花园中透气,却见圆月映照之下,明姨娘一身素色衫裙立在花丛中,双手合十,虔诚地对月祈福,端的是一幅月下美人图。
区卿远不由地靠近了些,听见明姨娘温柔地自语:“……安映妹妹,不知不觉你去了已十年了,最近不知怎地,总是想念我们一起长大那时候……你不知道吧,巧月也来了,跟在渺姐儿身边……”
区卿远眼中亦流露出追忆之色,也不现身,藏在一边继续听明姨娘对月倾诉。
“我知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渺姐儿与老爷,渺姐儿长得可好了,和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老爷也很好,如今膝下子嗣不再单薄,我虽心里头有些酸,但也为他高兴……只这两天,老爷似乎与夫人有了争执,只愿他莫气大伤了身……”
语毕,明姨娘幽幽叹息,带着一脸泪痕回过身来,对上区卿远同样动容的脸,惊讶地捂住了嘴。
“老爷……”
“明棠……”
之后便是深深凝望,相拥诉请。
区卿远想到最近有些无理取闹的连氏,再次怀念起深明大义的云安映来,遂拥着明姨娘回小棠苑一起追忆亡妻去了,并且没再出来。
后半夜,小棠苑的下人去厨房叫了两回水。
次日一早,区云渺梳妆时,红绡兴致高昂,在一边声情并茂地描绘了一番昨夜情形。
由不得下人们不好奇八卦,无论是云氏,还是后娶的连氏,区卿远一直尊重妻子,对妾室不过尔尔,何况连氏还是他少时相许之人。
在前些日子决定要立明嫡庶之后,他更是连续一个月没进妾室的院子,给连氏作脸。
哪想到会在十五这个照常例得歇在正室屋里的晚上,被明姨娘给“无意”截了去。
区云渺和吴氏对视一眼,同时沉下脸。红绡叫橙纱拧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闭了嘴。
带着三人一路无言来到西院,一跨进门,区云渺就感觉到连氏的目光如刀子般直直冲她刮来。
堂屋里气氛压抑,无人言语,云蕊苑、秋意苑的两位姨娘已经到了,在一边充作背景。区云渺也不开口,稍福了下身就在一旁坐下了。
连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吴氏,只冷哼一声。区淑沅本想跑过来与区云渺亲近,被张妈妈拉住,在耳边与她说了几句后,耷拉着小脑袋在连氏身边乖乖站好。
不一会儿,区承泽小包子睡醒了,嘴里哼哼唧唧的,也不管大人们之间气氛如何,小鼻子动了动,睁开眼,立刻定位到区云渺所在,冲她咿咿呀呀叫唤,要抱!
芳姨娘眼尖地发现连氏脸色更加难看,她犹豫了会儿,还是把要开始闹腾的区承泽交给吴氏,吴氏又放到区云渺怀里。
见了小包子的无齿萌笑,区云渺心中的不爽方才去了些,捉着他的小手玩。
连氏在边上冷眼看着,心里愈发气闷,终忍不住嘲讽道:“瞧瞧我们渺姑娘,可真是大度友爱!不仅把庶弟庶妹当做亲弟妹般关心疼宠,连母亲生前的陪嫁丫鬟也多方照料。过几天是不是要关心老爷后院空虚,抬举身边人了?”
明姨娘是开国公府出身,还有传言说她并非普通丫鬟,原也是在云老夫人身边比照小姐养大的,故而区府上下待她比另两位姨娘要慎重许多。
连氏嫁进来后亦不敢随意处置,大多时候只说几句酸话,扣点份例。
且明姨娘十次勾走区卿远,六次是以怀念云氏作由头,叫连氏怎能不恨?
这会儿她把区云渺针对小棠苑的种种行为完全忘了,只记得如大山般压在她身上,叫她无可奈何的开国公府和云安映。
还有区云渺和那个狐狸精吴巧月,她们都是一伙的!连氏恨恨地想。
区云渺能理解连氏的心情,但不代表她会宽慰连氏又或是向连氏表态投诚。眼下想必无论她说什么连氏都听不进去,和她扯来扯去毫无意义,索性暂时闭口不言。
连氏见区云渺连头也未抬,以为这是在嘲笑她藐视她呢,气急上涌,重重一拍茶几,指着区云渺喝道:“论名分我如今还是你的母亲呢,可曾听你唤过一声没有?老爷、你、还有小棠苑那贱/人整日里念着你那故去的娘,是不是心里头拿我当笑话看?!当年要不是你娘——”
“夫人!”“母亲!”
张妈妈和区承洵一齐拉住连氏,区云渺亦抬起头来,黑幽幽不见底的眸子盯着她,叫她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见她气弱了,区云渺轻笑一声,慢悠悠道:“夫人说的是,我自然是念着娘亲。至于娘亲与老爷,那是相府与开国公当家主子决定、太后下旨赐婚的,请问夫人有何疑问?”
连氏愤愤地撇过头,她要是敢有疑问,当年就不会叫云氏抢走情郎了。
气氛又重新凝滞下来,只有区承泽偶尔的咿呀声。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区卿远带着明姨娘区淑浈几个姗姗来迟。
他们一出现,屋子里积累着的恶意情绪一股脑儿地通过眼神向两人袭去,明姨娘身子一颤,小退一步缩到了区卿远的身后。
“大家都到了?”区卿远毫无所觉,大咧咧一挥手,“都给夫人请过安没?可用过早膳?没用的一起在西院用了吧!”
等了半晌无人响应,见妻妾子女们只睁着双眼瞪着他,尤其是主位上的连氏,怒火已经快要喷出来了,区卿远有些心虚,立刻又挺直了背脊。
他又没做错什么,是连氏自己太不懂事,更何况大男人宠个妾室再正常不过了。
到底没人附和有点尴尬,区卿远环视一圈,一眼便抓住了最淡定,正和庶子玩得开心的区云渺,转移话题对她道:“渺姐儿睡得可好?为父昨日甚是想念你娘,和明棠说了好久你娘生前的事。你很该知道些,日后若有什么想问的,尽可去找明姨娘。”
区云渺抬头看着他,忽然开口唤道:“父亲。”
区卿远立刻惊着了,连忙应了一声,还以为自己对云氏的情深意重感动了女儿,又听区云渺道,“你可忘了奶娘就在我身边?”
“奶娘?哦,你说巧月啊。”区卿远恍然,“那你们更该一起说说话,巧月和明棠当年可是与你母亲情同姐妹的。”
“母亲的事,我自会去问奶娘与外祖母。”区云渺将区承泽交还给芳姨娘,露出了今晨第一个笑容,“不过父亲说的对,我确有几件事想同明姨娘交流交流。”
区卿远坐到位子上,抚掌笑道:“交流好啊!一家人就是该多多说话,交流多了误会便少了。你想与明棠说什么,可否让为父听一听?当然若是害羞,回去小棠苑或朱榴苑说也是可以的。”
“并无忌讳,就是要叫父亲与夫人知道才好呢!”区云渺起身,对区卿远与连氏福了一福,“若是有什么说错做错的,还请父亲夫人恕我失礼。”
区卿远还沉浸在女儿一声声“父亲”中不可自拔,想也没想便摆手道无事。
连氏轻哼了一声,“我怎么管得动渺姑娘呢。”
语罢她被区卿远睨了一眼,连氏气血上涌,双眼都憋红了,瞪向区云渺与还站在中间的明姨娘,想要好好看看这两个怎么在她眼前狼狈为奸。
“谢过父亲、夫人。”区云渺再一福,转过身,脸上越来越灿烂的笑叫明姨娘受宠若惊,还有些隐隐的不安,只带着慈祥与怀念唤了一声“渺姑娘”。
“奶娘。”
吴氏应声走上前。
区云渺伸出手指向明姨娘,笑容未变,眼神却陡然一凛。
“给我抽她!”
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