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羲和十年,本朝最大科考舞弊案的卷宗开篇记载如下——

六月十六,时任苏州同知区卿远开卷验题,检举府试舞弊。

六月十八,时任苏州知府沈明修明文公告取消府试,捉拿涉案人员入狱调查。

六月二十一,正帝批复沈明修奏折,大怒,谓舞弊者为诸恶之首,令从严查办,不得姑息。

六月二十八,钦差携圣旨至苏州,主审该案,江南巡抚刘博瞻同日停职。

七月初一,收匿名信数封,内附近五年江南各地府试、院试、乡试涉及舞弊详实证据,牵涉之广,触目惊心,刘博瞻革职查办。

七月初三,原告区卿远,贩题人朱越,原巡抚刘博瞻,及历年涉嫌舞弊学子共计一十三人,对簿公堂。

七月初六,初审毕,依圣意,一应案犯押解入京,移交刑部复核,再行定罪。

……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七夕佳节如约而至,烟波袅袅的江南,情怀浪漫,年轻的少年少女们走出家门,夜游赏景,心怀期许,只求觅得一份良缘。

临江楼最大的包厢内,觥筹交错,人声不绝。

“都说牛郎织女相会不易,我们这顿团圆饭,吃得怕不比他们简单呐!”沈明修高坐主位,举杯与区卿远相碰,又对儿女们招呼道,“这顿饭可是仲严的洗尘宴,大家不必拘谨,就当我们两家一起过这七夕!”

“老爷说的很是。”沈夫人也为身边的连氏斟满杯中酒,“妹妹可还记得,端午那日也是在这个包厢。短短两月,竟发生了不少事,都说区大人这趟牢狱之灾辛苦,可谁知道我们女人在家中如何操劳忧虑?看妹妹竟消瘦了不少。那日因着老爷的吩咐回了妹妹的帖子,这一杯,算是我给妹妹请罪的。”

连氏连连摆手推辞,“姐姐不必如此,如今老爷平安归来,孩子们也没受牵连,我便心满意足了!”

席间小辈比起上回又多来了四个,分别是沈眉、沈盼、区淑沅与区淑沂。

因着孩子太多,沈睿和区家兄弟被父亲带着吃酒,姑娘们另开了一桌。

这会儿区云渺正专心地拆着一只肥嫩的大闸蟹,眼底下突然多出个小豆丁来,小胖手指着她娇声轻喝道:“你就是睋姐姐说的那个勾引睿哥哥的狐狸精吗?”

这小不点儿就是沈夫人仅三岁的幼女沈盼,她人小声轻,一时无人注意到她的行动。

区云渺见她眼中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好奇,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眯眼笑道:“是呀,我就是狐狸精!”

“原来你这样就叫好看啊!”沈盼语出惊人,显然学舌只学了一半,“那你会不会吃了我?”

区云渺忍俊不禁,用筷子挑了点蟹膏蘸了调料伸进她的小嘴里,“我只会喂你吃东西。”

“……酸!”沈盼呶呶嘴,“还要!”

说完就又得了一块更嫩的,没蘸醋,沈盼喜笑颜开,“盼儿喜欢你!”

“你也比你那几个姐姐招人喜欢多了。”区云渺点了点她的小鼻头,沈盼又伸出小胖手招啊招的,区云渺会意俯身,听了一耳朵的童言软语。

待沈盼又钻回原位,区云渺将那只蟹拆完,递给一边眼巴巴的小圆妞,便以解手为由带着橙纱暂时离席。

一盏茶后,另一桌上的沈睿满脸通红,已是不胜酒力、昏昏欲吐,沈夫人唤来小厮,扶了他出去透会儿气。

临江楼既是酒楼也是客栈,后头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沈睿出门下了楼,立刻跟换了个人似的,神清目明,直奔目的地。

月色之下,区云渺背对着他,婷婷而立,让沈睿不觉放轻了脚步,想要靠近,又怕贸然上前会将她吓跑。

区云渺听见了脚步声,转身冲沈睿微微一笑,“兄长找我有事?这次怎么又换了个信使?”

见她如花笑靥,沈睿的心突然有如擂鼓,愈跳愈快,愈跳愈重,什么稳重什么风度什么翩翩公子,通通给抛在脑后。

今日可是七夕,他们瞒着长辈偷偷溜出来在此相会,岂不是与那牛郎织女仿佛?她愿赴约,又是否表示她与他一般,与他一般——

“兄长?”

“啊!没、没什么事。”沈睿话不过脑,说完便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进去,只庆幸夜色昏暗,区云渺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同样的,他也看不清区云渺眼底的笑意,“既然无事,那我先回去了。”

“不,等等!有事,有事!”沈睿抬手虚拦,低着头不敢看她,“那日我见你似乎心情不好,所以想宽慰几句。”

“心情不好?哪一日?”区云渺好奇道。

“就是你去牢中探望区伯父那日。当时区伯父与区伯母相拥诉情,许久都未注意到你,”沈睿想起当时区云渺被冷落一旁的情形,心中替她不忿,“若不是有你,这回我们两家——”

区云渺打断了他的话,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沈睿再一次为自己的嘴笨懊恼不已,“抱歉,我差点失言了。不过你放心,不该提的,我一句都没与旁人提过。”

区云渺颔首,“那日我思及亡母,略有感伤而已,半月过去已忘得差不多了,兄长如此挂心,倒让我受宠若惊。若无旁事,小妹先告辞了。”

见她又要走,沈睿着急得额头冒汗,“你,你如此聪慧,怎会不知?”

“那兄长说,我该知道什么?”

“父亲很中意你,”沈睿姿势变为仰头望天,仍然不敢看她的眼睛,“母亲对你也多有夸赞……嗯,还有盼儿,我方才看见盼儿也与你一见如故,十分亲近。”

区云渺哦了一声,似对他所言不敢轻信,带着些苦恼道:“可眉姐姐、睇姐姐还有睋妹妹,似乎对我有所误会不喜呢。”

“管旁人作甚?其实我,我……”

他们初见时还曾互相调侃试探,通信间也偶有暧昧之言,沈睿从未想象过,现在在这里,当着区云渺的面,要说出那些话竟是如此之难。

是真心还是假意,再无半点疑惑。

他两眼一闭,算是豁出去了,“这些时日相交相处,又承蒙大恩,沈睿已将一颗心尽寄与渺姑娘一人,如今只望姑娘知晓我心意。”

“好,现在我知道了。”区云渺了然地点头,“然后呢?”

“然后、然后……”沈睿的眼神还在半空中飘着,结结巴巴,没能再说出个所以然来,呆愣半晌,合手一揖,“出来太久,该回去了,我先走一步!”

言罢转身匆匆离去,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这就跑了?

区云渺忍不住失笑。

青涩的剖白,青涩的动作,青涩的脸,叫她有那么一瞬间,觉着自己似乎回到了当年。

豆蔻少女,情思初绽,有谁在耳边低声吟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直至宴罢归家,区云渺仍有些心不在焉的,她早就习惯了算计与防备,沈睿今晚突发奇招,竟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

她跳下马车,正想回房好好睡一觉,却见区管家走到她面前躬身道:“姑娘,老爷请您去书房。”

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区云渺腹诽,又想到区卿远这一个月来先是发威后是吃苦的,几乎都由她而起,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她打发橙纱回朱榴苑,独自一人跟区管家去了主院。

“姑娘请。”区管家推开门,待区云渺走进后又退出屋子,把空间留给父女二人。

灯火摇曳,一室静默,偶有烛芯炸响。

区卿远负手而坐,身前书桌上摊着一幅人像画。从区云渺这个角度望去,并不能看清细节,但她知道,画上应是她的生母,云氏安映。

区云渺深吸一口气,心中做足了陪多愁善感的同知大人忆往昔的准备,轻轻唤了一声:“老爷。”

“哦,你来了。”区卿远循声抬头,夜色昏暗,区云渺的面容也不甚清晰,他眼神恍惚,“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区云渺不知他又要发哪门子的感慨,淡淡应了一声。

“唉!你啊你,”区卿远摇头叹息,“你就不能学学浈儿、沂儿,与为父多说说话,撒个娇?你来苏州都半年多了,除了与我争执那次,怎么连‘父亲’也不愿再唤一声?”

说到最后,区卿远竟有些像个像讨糖吃的小孩。

区云渺抿嘴,立刻给了他甜头,“父亲。”

“……”区卿远哪能不知她的敷衍,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之前不在我身边长大,我对你也疏于关心,你心有隔阂,为父能理解。”

他见区云渺半低着头不说话,继续道:“为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除了对几个小的,连夫人,你也偶尔包容着。只是你也不过这么点大,很不必思虑过重,操心太多。遇上什么麻烦疑惑,直接来找为父便是,我是你生身之父,必尽心帮你筹谋解决,不要去找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毛头小子!”

区云渺心中一惊,详装不解道:“我不懂老爷在说什么。”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说起这个,区卿远气不打一处来,“洵儿那点道行,能瞒过我?若真是沈家小子发现府试有异,告知我的怎么会是他而不是你沈伯父?方才席间,沈兄所提那‘匿名检举之人’,怕就是你吧?你行动虽隐秘,旁人即使发现些什么,谁又会产生联想,认为你一个十岁小姑娘,能有这么大能耐?”

区云渺仍然小心地保持住面上表情,组织语言欲再搪塞,又听见区卿远继续说,“可是我是你父亲,我懂你,也信你。我信你即使对夫人、对明姨娘略有成见,但绝不会做出对这个家有害之事,所以你想让我去验题,我就去了。”

想要再辩解的话卡在喉咙中,此时此刻,区云渺脑中想的竟是区承洵。

想他那日突然被区卿远反过来信任的心情,是否也是这般,些许惶恐,些许忐忑,还有些许感动。

“我与安映少年夫妻,对她情意无半点虚假,而你,”区卿远顿了顿,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区云渺身前,伸手握住女儿略显单薄的双肩,“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为父,为父……”

真心为引,血缘为证,他爱她,疼惜她,想保护她。

他也想她能信任他,依赖他,靠着他,无忧无虑地长大。

区卿远双臂微颤,将她还不及自己胸口高的身子轻轻拢进怀里,感受她最开始的紧绷,而后一点点放松下来,将重量交托给自己。

“渺姐儿,你明白吗?”

“……嗯。”

一盏茶后,区云渺推开书房门,对仍守候在门外的区管家轻声道:“父亲有些事想自个儿待一会儿,管家等等再叫他去休息吧。”

区管家双眼含笑答应道:“老奴明白,夜色深,渺姑娘走慢些,回院后遣个小丫鬟来说一声,省得老爷担心。”

区云渺点头转身,提着一只灯笼缓步离开。

在管家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弧度一点点上扬,双眼有点点水汽弥散。她仰起视线,见满天繁星闪烁。

明天,又会是一个晴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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