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厨的一声吆喝,锅盖掀开,顿时一股甜香扑鼻而来,金黄酥脆的外皮还在随着升腾的热气微微起伏,每个月饼都饱满诱人,那圆圆的鼓起的身子,似在引诱周围那群垂涎欲滴的人去争夺。

红绡手脚最是机灵,自告奋勇作为朱榴苑的先锋,眼巴巴守候在厨房里。

月饼出锅那一瞬间,她仿佛千手观音附体,一眨眼便抢到了十余个卖相最好的,在其余下人哀怨的目光中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哼着小调儿,一步一蹦离开。

一盏茶后,区云渺就吃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正宗苏氏月饼。

“姑娘,这比咱们在京城吃到的还好吃呢!”抢食小能手红绡也被奖励了一枚,刚咬半口便瞪大了眼睛惊叹道。

区云渺大大咬了一口在嘴中细细咀嚼,又配着清香扑鼻的桂花茶,满足地咽下,道:“可不是,父亲平日好吃爱甜,这月饼还是请了外头的老师傅到府上做的,祖传的手法和方子,出了苏州府,哪怕是皇宫,也吃不到这个味儿了。”

两三口便消灭了一个,区云渺伸手向第二块发起进攻。

吴氏推门进屋,看见两人的馋猫样,忍俊不禁道:“姑娘前些日子不还嚷嚷着要克食减重么,怎么现在又忘了?红绡你也是,最近养了快有十斤秋膘了吧?”

她话未落,区云渺的手“咻”的一下缩回袖子里,正襟危坐,眨巴着眼睛,分外无辜地看着吴氏。

红绡有样学样,只不过收手之前还用指头捻了些碎末在嘴角抹了一下。

“奶娘可是从秋意苑回来?”区云渺问。

吴氏点头道:“依姑娘吩咐给芳姨娘送了几个月饼去。姑娘料得没错,这府里踩高捧低的,遭了老爷夫人的厌弃,秋意苑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了。我方才去的时候,连口热茶都没有,除了绣珠,旁的下人心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听吴氏所言,区云渺的好心情顿时去了不少,长长叹了口气。

距离那日芳姨娘书房一跪,已经过去八天了。

那天晚上区卿远的怒火几乎能把整个区府都点着,区承泽没能被连氏如愿攥在手里,反而像是被芳姨娘这个生母给连累了,一起被关了起来。

府里的人,包括连氏都一头雾水,没能打听到芳姨娘到底和区卿远说了什么,就连区云渺也没法比旁人多知道些,连蒙带猜的,还有不少疑惑之处。

最后还是绣珠带来一封长信,告知了区云渺芳姨娘的所言所为所想,让她知道这个女人远比她想的还要大胆。

那番不亚于给区卿远戴绿帽子的言论连区云渺都被惊着了,若是换一个脾性烈些、手段狠些的男主人,她一个丫鬟出身的姨娘,当场被杖杀了都不奇怪。

或许芳姨娘根本就没打算能全须全尾地从书房离开,她自己死了残了、还是被卖了都无所谓,只想着儿子能让区卿远不再关注,让连氏不再忌惮觊觎,又将日后所有的期待孤注一掷地放在了区云渺这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儿身上。

“泽儿与婢妾的命都是渺姑娘给的,婢妾也不求泽儿有多大出息,渺姑娘只当养个逗趣的小厮,叫他别被下人们作践了去就行。”芳姨娘的信上如此说。

只是她拜托得越轻描淡写,区云渺反倒更将区承泽的事放在心上。

这个生子前后一直不甚起眼、任人摆布的女人,竟将区卿远、连氏、区云渺三人的心理都摸透了。

“我估摸着秋意苑那儿夫人不会再管,奶娘你平常看顾着些,也无需太过,只别短了芳姨娘主仆的衣食即可。”

区云渺沉吟道:“至于小泽儿,我前些日子试探过,父亲算是恨上芳姨娘了,连带着对小泽儿也不待见起来,只是顾及血脉,听说我愿意看顾照料,父亲竟还松了口气,隐隐有些鼓励我的意思。”

吴氏问道:“那姑娘可是得偿所愿了?”

区云渺轻轻摇头,停顿半晌才道,“这种为母的心情,我还差许多呢。”

又叹了一声,她转向已然神游天外的红绡吩咐:“你吃够了,再跑一趟秋意苑,让绣珠把小泽儿抱过来,今晚可是中秋家宴,芳姨娘不能出席,他就跟着我去。”

中秋佳节历来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大虞官员有半日的假期,街上的商户小贩们也不到日落便收摊关门,赶回家中,等着享用妻子准备的丰盛晚餐。

芳姨娘母子失宠,连氏虽没达到最初目的,没能把区承泽攥在手心里,但去了一块心病,又不用再遭儿子埋怨,也算是人逢喜事,精神大爽,几日前就开始准备,想着借着这顿晚宴好好显显自己一家主母的威风。

申时末,各院主子们便陆续到了正院大堂。

连氏一身大红裙装搭着黄金红宝头面,端的是贵气逼人,衬得面色越发红润。

她下巴微扬,声音清亮地指派丫鬟婆子们做这做那,派头十足,视线时不时投向还未落座,只站在角落里的姨娘、庶子女还有区云渺。

芳姨娘差不多是被下了终身禁足令,自然未出现,区承泽被区云渺抱着,大概知道自己如今失宠了,比平常安静不少,乖乖缩成一团,吮着手指轻声哼唧。

区云渺身子仍是挺得笔直,微低着头与庶弟亲昵。

这两姐弟亲近一如既往,看在连氏的眼中却不再刺目,思及区卿远提起芳姨娘母子时脸上那种羞恼、愤懑、厌恶的表情,连氏只想着他们再亲近些,让区云渺为了这异母的小崽子去顶撞区卿远才好。

至于失宠很久的明姨娘、刚被放出来的区淑浈姐弟,向来谄媚的刘姨娘、没什么存在感的区淑清,连氏就更不放在眼中了。

她又一次昂首挺胸,一脸志得意满,完全没有发现身边区承洵面上的无奈之色。

约莫又过了两盏茶时间,连氏主母派头耍得都有些腻歪了,区卿远方才姗姗来迟。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只在瞧见区云渺怀中懵懂的小儿子时有一瞬僵硬,片刻后又移开目光,待妻妾子女们见礼过后便微笑着拂衣入座。

“夫人最近更美了。”“明姨娘清减了些。”“洵儿前几天作的一篇文章不错。”“江儿须得加倍努力不可懈怠。”

多则五六句,少则一两句,区卿远将席间诸人一一问候过去,不曾落下某个,最后才轮到区云渺。

他看了她半晌,见嫡长女如一个小大人般,让幼子坐在怀中细心地喂水,不曾因他对芳姨娘母子起了芥蒂而有所改变,温声嘱咐道:“渺姐儿你多顾着些自己,老三就让丫鬟抱着吧。为父瞧着你脸色有些苍白,可是没休息好,还是几个小的又闹你了?要不叫个大夫来府里看看。”

语中关切之意凿凿,区云渺心中微暖,重生这么久,她已经学会了如何享受父爱。

她抬头冲区卿远露出一个微笑,回道:“我替父亲照料弟弟妹妹,哪是闹呢,被他们带着玩耍,精神头反倒好些,身边还有奶娘和秋大夫盯着,哪敢怠慢自己。倒是父亲似乎是瘦了,听闻前头公务繁忙,父亲也要注意按时进食休息,别叫我们在后头担心才是。”

家宴上,当着妻妾与其余儿女的面,收到来自区云渺的明言关心,区卿远感觉自己盼了大半年,终于有了回应,一时眼眶发热,竟有想要落泪的冲动,长长应了一声,连连道:“为父无碍,无碍。”

两人一番父慈女孝,叫席上某些人看红了眼。

再次亲眼证实区承泽已经失了区卿远的心,连氏的心情却走了下坡路。

这区云渺怎么似乎还越来越得宠了呢?

不甘心就这么被抢走风头,连氏忙为区卿远斟酒布菜,连声道:“老爷快吃菜,这鱼鲜着呢,还有这个红烧狍子……”

一时气氛热火朝天。

连氏的殷勤与两位姨娘见缝插针的奉承让区卿远很是受用,好酒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不大会儿满脸通红。

都说酒后现真情,在场三个女人,区卿远明显待连氏亲昵许多,不只是因为她是正室,单那份相知相许的男女之情,就不是靠云安映上位的明姨娘与被老夫人赐下的刘姨娘可比的。

区云渺冷眼瞧着,连氏的欢喜得意都快溢出来了,还十分“关怀有爱”地提起了芳姨娘,得了区卿远几句呵斥,笑得更加明媚。

若她不是重生一世,经历多、看多了,此刻定然也会如小棠苑几位心生嫉恨。

如今,知道区卿远心中一直为她保留着重要的位置,其余她无法强求或给予的,她也希望区卿远能够遂心喜乐,无意与连氏处处相争。

饮宴正酣,连氏半倚着区卿远问道:“再过六日是什么日子,老爷可还记得?”

闻言,区淑沅离开自己的位置,跑到区卿远身边拉着他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他。

区卿远大笑数声,手掌摁在区淑沅脑袋上揉了揉,道:“当然记得,八月二十一,可是我们沅姐儿的生辰对不对?”

小圆妞脑袋上下晃动,“沅姐儿就要满六岁啦!”

“难得一家人团聚,又与沈家交好,不如借着沅姐儿的生辰好生操办一番,宴请些官眷宾客,也叫我替老爷拢拢人心。”连氏笑道。

话是这么说,但她想为自己母女做脸的心思谁都清楚,区卿远本就疼爱女儿,也不介意连氏的小算盘,当即点头说好。

连氏得了首肯,就在席上与区卿远兴致满满地商讨各项事宜。

渐渐的,饭桌上只剩下夫妻二人的笑谈与区淑沅的童言,其余人似乎真被连氏母女的势头给震住了,一一沉默下来。

区云渺低着头,勺子已经将碗里的肉羹翻了几十次,早没了热气,却一口也没尝。

方才区承泽吃饱就被绣珠抱下去睡了,她坐着听区卿远与连氏说话,不知何时发起呆来。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张圆圆的脸,却是区淑沅来索贿了。

“听见没,二十一是沅姐儿生辰,你也要给沅姐儿准备礼物哒!”

见区云渺神色有些许恍惚,连氏笑吟吟道:“你渺姐姐最疼你了,必会备上一份厚礼,叫你开心得睡不着觉。”

一份礼物她当然不放在眼中,只是……

区云渺抬起头来,看向已有三分醉意的区卿远,嘴巴张了张,又闭上,只直勾勾地盯着他。

“怎么,可不许小气,”区卿远指着她,半是玩笑道,“若缺了银子尽管找为父要,只还须你亲手置办,我们沅姐儿才会满意,是吧?”

“就是就是,沅姐儿最喜欢你了,你也最喜欢沅姐儿对不对?”小圆妞趁势巴结。

区云渺没有立刻回答,又定定与区卿远对视了许久,见他晕乎乎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方才低头答应,“……礼物我会备好的,只不过当天我怕是要缺席了,秋大夫要换方子,让我过几天就去庄子上。”

区卿远皱眉,似要出言反对,被连氏抢先开口道:“身子要紧,可耽搁不得,渺姐儿你放心去吧,这府里还有我呢!”

最好住上个几个月不要回来,连氏暗忖。

“那便去吧,好生调理。”区卿远也点了头,虽是小女儿的生日,但和大女儿的身体还无法相比。

只是这次区云渺没有接受到他的关心,微醺的区卿远也没察觉到女儿的异常。

“多谢夫人,多谢……老爷。”

次日一早,区府门口便套好了马车。

区云渺挎着个有半个她那么大的包袱钻进车厢里,俨然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吴氏安排了伺候的人手,又检查了一遍行礼,才掀了车帘进来。

她见区云渺歪着身子,两腮微鼓,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好笑道:“姑娘月初刚去过庄子,怎的不过半月又要去了?我可没听秋老有另外吩咐。”

“……”

见她不回答,吴氏又道:“姑娘不是向来直来直去么,这回嘴巴竟这么紧,叫老爷去猜?还学那不懂事的小姑娘,赌气便离家出走。”

区云渺极其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昨日宴上说了,我只是去调养身子,老爷也允了的。”

“哦,老爷?”吴氏挑眉,一脸揶揄,“不是父亲么?果然是恼了老爷忘了十九是姑娘的生辰吧?姑娘难得矫情小性一次,若老爷看见,也不知会高兴还是气愤。不如回去告诉他,以老爷如今对姑娘的重视,不会叫姑娘失望的。”

“……哼!”被戳穿的渺姑娘翻了个身子,将后脑勺留给她,闷闷道,“我不管!我们走,看他怎么办!”

她才十岁呢,就是要矫情,就是要作。

不要和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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