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云渺作为今日除公主、宗室女眷外唯一的年轻姑娘,走在队列最后。正帝这么一喊,她不得不出列,瞬间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宫人们引着诸位命妇入席,区云渺给云老夫人使了个叫她“放心”的眼神,被独自留在偌大的空殿中央。
她深吸一口气,将再次面圣的复杂情绪尽数收敛,跪下三呼万岁。
正帝身子微微前倾,仔细端详她半晌,笑道:“区卿与云卿的爱孙,朕想起来了,羲和十年朕南巡至苏州时,你父伴驾,当时还在行宫召见过你,你可还记得朕?”
区云渺恭敬地回道:“陛下龙颜不改,龙威赫赫,为我父洗刷冤屈,恩重如山,臣女自是一日不敢忘。”
这龙屁拍得正帝还挺舒服,他笑得慈和几分,“你瞧着倒是长大不少,果真是女大十八变。”
正帝顿了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朕是不是允了你给你留着个县主爵位来着?不如今日封了你,省的你外祖父念叨,太后也时时挂念。”
听闻此言,区云渺心中暗骂正帝对她一个未及笄的姑娘说这般诛心之语,面上多了一丝惶恐,再叩首道:“臣女当年年幼无知,旧时妄言,还请陛下赎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区家与云家立身持正,对陛下与大虞忠心耿耿,万不敢居功自傲。”
“她还是个孩子,皇帝你吓她做什么,”海太后也忙开口帮腔,“况这都是后头我们女人们的事,跟前朝有何干?”
末了她详怒,“皇帝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母后说笑了,朕哪有那么小气,”正帝面上讨饶了一句,对区云渺道,“起来吧,朕知道你祖父和外祖父一家都是我大虞肱股之臣,不必惊慌,走近前来,让朕和几位娘娘看看。”
区云渺应了一声是,随着德喜的指引,起身至主座下,上行十余级玉阶,在距正帝、海太后约三丈外驻足,双手交覆垂于腹前,眼眸半低,目不斜视,屈膝行礼。
“臣女恭请陛下、太后、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午间骤然有了那般猜想,区云渺虽然想通了大半,这会儿就这么近距离对上这个算计了她一辈子的“敌人”,多少有些心绪不宁。
以双方此时悬殊的身份权势,正帝要如何处置她,是赏是罚,还是乱点鸳鸯谱,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端看他行事有多少顾忌。
好在正帝素来要面子爱名声,对朝臣明面上也以制衡为主,区云渺三年前在苏州与沈睿定亲,回京后又有意提及,便已将正帝本来的算盘给打乱了。
皇子们不愁娶不到好姑娘,更别说晁磊这样自己和母妃都得宠的,想入他后院的千金们在婉贵妃那记满了一个小册子。
正帝没那神通可以预料到后事如何,眼下只有些遗憾,并没记恨或是打算为难区云渺或是区、云两家。
区云渺放缓气息,面上除敬畏外并无一丝异色,落在识人无数的正帝眼中,抛去她无法再被用来给儿子添筹加码的娘家与外家背景,也就是个普通臣女,虽说面容姣好,脾性却还没当年有趣大胆。
既于己无用,正帝顿时觉得无趣起来,挥手对区云渺道:“既然太后开口,朕回头便叫礼部挑个封号,拟旨封你为县主,你别辜负太后一片慈心就是。”
“臣女叩谢皇恩,日后定当谨言慎行。”区云渺俯身再拜,心里松了口气。
今天这关总该算是过了吧。
得了正帝的准话,海太后也高兴了,冲区云渺招手道:“渺姐儿来,坐本宫边上用些点心,陪本宫说说话。”
待正帝点头示意,区云渺起身小步退后一丈,从另一边绕行,向海太后坐席走去。
舞乐靡靡,诸人饮了几盏酒,面上多少有些醉色,正帝亦是微醺,手里拿着银筷和着乐声轻敲碗沿,不时与下首的诸位妃嫔举杯对饮。
区云渺走到半路,正好迎上四名上菜的宫女,两两并行。
她本无需避让,这几个宫女竟也不停不退,举着盘子的手也不曾移动半分。
区云渺只得从她们当中穿行而过,心里腹诽这几个也太不知规矩不动分寸,一个也就罢了,一行四人皆如此,直愣愣地撞上来,不管是撞倒了人还是菜,都没有好果子吃。
她下意识用余光瞟向四人,眉头立刻皱起。
四人皆是其貌不扬,其中两人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衣领立得极高,似乎走得大步些都能抖落几分,短短相交便差点呛得区云渺打喷嚏。
她们托盘的姿势各异,同样的瓷盘与菜品,有单手,有双手,有持边,有拖底,区云渺眼尖地瞧见其中一人的手指还沾上了菜汁,另一只手却也不扶上一把,只放在腰间。
在区云渺走到四人中间时,不知哪儿吹来一阵风,吹起其中一人的裙摆。
一抹冷光映入区云渺眼中,叫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那是——
兵刃?!
区云渺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其中不对劲。
那扑着厚粉的两人是男子,高领是为了挡住喉结,五官过于刚硬,步伐与女子不同,也不是什么不懂规矩才不避让她,这四人——
是刺客!
区云渺瞳孔微震,脚步有一瞬停顿。
她不记得上辈子有什么行刺之事,眼下无意发现,她又误入了包围,贸然叫喊戳穿,恐怕第一个刀下亡魂就是她了。
区云渺预估着路线,待与她们错身后,她便可跑开,这四人与上首主座也尚有一定距离,再喊人护驾也来得及。
毕竟那儿坐着的不仅有正帝,还有一直对她关爱疼宠的海太后,区云渺无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险境。
心里有了打算,区云渺沉住气,稳住步子,就要与她们彻底擦身而过。
然而她方才瞬息的异样,似乎已引起了后排左侧那位假宫女的注意,后者目光在区云渺脸上扫过,又去看前方与身侧的同伴,区云渺在他眼底亦看见一抹寒光。
假宫女忽然又看向区云渺,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带着警惕的眼神。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区云渺全身寒毛直竖。
他们被她发现了。
她也被发现了!
“老四,她看见你刀了!”假宫女开口,果然是沙哑低沉的男声。
看她只是个弱女子,后排二人猛地各伸出一只手向她袭来,一个想要捂她的嘴,另一个则直指咽喉致命处。
若被这一下戳中,八成直接会折了脖子断了气。
性命危急之时,区云渺出二人意料,不退反进,身子一猫,便让两只手抓了个空,护好头颈要害钻入二人之间,接着伸手抬脚,朝他们腰间与膝盖连拽带踢。
三人此时还在台阶上,区云渺这么一撞,直接将对她掉以轻心的两人推了下去,咕噜噜地滚到了底,其中一个似撞到了头,渗出一滩鲜血,落地便没了声响。
盛着御膳的瓷盘也被甩到一丈外,发出一声脆响,碎成数十残片。
如此大动静,加上当庭见血,立刻让在场众人清醒了不少,数十道目光交汇在当中,乐声也停了。
不等旁人发问,区云渺一边后退一边指着前方还未反应过来的另两人,尖声喊道:“陛下娘娘小心,他们身上有利器,是刺客!”
众人还呆怔着,那两人见行动暴露,顾不上已经跑远的区云渺,索性将手中盘子一扔,各自掏出兵器,冲数丈外主座上还未反应过来的正帝冲去。
“哐啷”两声响后,便如银瓶乍破,胆小的宫女和妃嫔们接连尖叫出声,慌乱起身,不知又摔了多少杯盏,陈嬷嬷高喊着“护驾”,扶着海太后后退。
那两人目光紧锁正帝,几息间冲到了正帝面前,德喜一个跨步,挡住了其中一名刺客与之缠斗起来。
这位贴身大太监竟也是个高手。
另一个显然更厉害几分,几招便杀穿了几个以身为盾的小宫女太监,长剑又冲正帝刺过去,点点血花先甩到了龙袍之上。
侍卫们尚未来得及赶到正帝身边,唯有惊呼四起。
眼见着剑尖距正帝胸口仅寸许,突然一个身影从正帝斜后方窜出来,徒手为他当下这一剑。
剑刃划在玄铁护腕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甚至擦出了几丝火花。
在远处始终观望这边动静的区云渺捂住嘴巴。
阿宋?!
区云渺定睛一看,果真是换了一身衣服的阿宋。
少年身量不高,却比在场所有人都灵活矫健,手腕一压一转,便将刺客手中的剑夺了过来,一脚顶在他腹间,将他踹飞一丈远,被赶来的侍卫们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另一边,德喜亦在后来人的帮助下制服了刺客。
此行本计划在给正帝布菜时出其不意发动,故仅有四人混入宫女队伍中,然而被区云渺提前叫破,又被她使阴招直接损失了一半战力,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场危机从爆发到解除,似乎只在眨眼之间。
角落里的区云渺不由替阿宋松了口气。
她还未来得及想他为何出现在此,又为何奋身救驾,忽然听见云老夫人、海晴齐声惊叫她的名字,又见阿宋满脸惊慌地冲她狂奔过来。
身后一阵冷风吹过,阴恻恻的男声传入耳中,如鬼似魅。
“开国公家的小贱人,给老子陪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