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被区云渺推下台阶的两人中,只摔晕了一个,那“老四”并无大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高台上的打斗吸引过去,并未注意到他。
他本想冲上台阶相助同伴,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上头便已分出了胜负,他上去只会再白送一个人头,便将目标锁定在区云渺身上。
这小妮子坏了他们的好事,那就到黄泉下当她的县主吧!
身后冷风乍起,区云渺下意识转身,剑刃已在三寸外,她只得向后弯腰躲避。
刺客一挥落空,手腕转动,顺势再向下劈来。
方才区云渺匆忙下腰,这一弯弯得太过,却是有些起不来了。
她索性松了腿,让自己加速快过剑刃往地上跌去,调整着姿势,落地后便可向边上滚动起身,一手已将腰间软鞭抽出一半。
她习武三年,定比不过这等专行刺杀的精英死士,但总还能撑上几招,撑到侍卫来便可保住性命。
然而她才跌到一半,腰间忽然多出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有力地托稳在半空。
手的主人从她后方如健鹰飞掠,就着向前的那股冲劲,旋身踢上“老四”胸口,力道之大,骨折的“咔嚓”声清晰可闻,直接将他踢得疼腾空一丈,口喷鲜血。
砰的一声,刺客重新落回到台阶之下,这次胸骨尽断,再无声息。
区云渺也被带着转了个身。
接连两次与阎王爷擦肩而过,落地站稳后,整个人仍有些恍惚。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精致少年,喃喃唤道:“阿……宋?”
“姐姐你没伤着吧?”阿宋忙点头应声,双眼微红,“是我来晚了,差点叫他们伤到姐姐。”
“我没事。”区云渺定了定神,反手握住他衣袖,“你——”
没等她多问,比阿宋晚了一步的众人已围过来,两人被七八双手拉扯着分开。
“渺姐儿!”
“表妹!”
区云渺被云老夫人紧紧抱在怀中,感受到外祖母隐隐的颤抖,忙反抱住她,连声保证自己这几年武没白练,一根汗毛都没伤着。
海晴拉着她的手上下摸索检查。
而另一头,在区云渺诧异的目光中,海太后、海老夫人还有晁焱将阿宋围住了。
然后她听见他们叫他——
“淼儿!”
“七殿下。”
“七弟!”
……
区云渺的脑子再度变得一片空白。
他们,方才叫阿宋什么?
区云渺从云老夫人怀中直身子,盯着晁焱身边低着头不敢看她的阿宋,扯了扯嘴角,问海晴道:“表姐,还未请教,我的这位救命恩人是?”
“这是七皇弟,我们殿下的同胞弟弟,”海晴为她介绍,“你进了许多次宫,一次也未碰上过,也是不巧。”
……
七……皇子?
晁……淼?
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是她在苏州结识的,虽有点傻气,却乖巧惹人疼的阿宋弟弟,怎么可能是那个,那个七皇子呢?
“呵,或许不是不巧,而是七殿下有意避而不见吧。”区云渺自语道。
海晴没听清,“表妹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不是该去向七殿下谢过救命之恩。”
“都是一家人,七弟乖巧,你不必如此客气。”见大家都平安,海晴脸上方露出放松的笑来,“论起亲来,他也该叫你一声表姐呢。”
“我区区一个臣女,怎敢与皇子称姐弟。”区云渺嗤笑了一声。
最终,她还是没能再跟阿宋,不,是晁淼再说上话。
太后千秋宴有人行刺,虽及时化解,只伤亡了几个宫人,四个刺客被杀的,自尽的,一个活口未留。
正帝震怒,连下数道旨意,将有失察之责的侍卫统领与御膳房管事等十余人下了狱,又令人严查。
宴自然是吃不下去了,太后恐怕都被正帝疑上,过后也少不得一番查探解释。
区云渺那一喊一撞,算是间接立下了救驾之功,若让四人近身之后骤然发动,结果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故正帝还按捺着脾气安慰勉励了她几句,先行让云老夫人及区家女眷带她出宫回府,另有口谕让太医明日上门为她请平安脉。
待区云渺完全冷静下来时,已经回到了区府自己闺房内。
见过了赶来关心的区卿远,又用了碗安神汤,让几个丫头都退到外间,独自一人在房内。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个个木匣,摆在桌上,一一打开。
里头是十岁那年与“阿宋”相识后,他给她写的书信,大大小小的礼物,满满装载着她天真快乐的时光。
还有两条鞭子——一条是“阿宋”离开一年后随信寄来的,一条便是今年生辰那日,他夜探区府送的礼。
这么些年缠在她腰间,已成了她的习惯,也为她大大小小解决了不少麻烦。
就如信上曾说,仿佛“阿宋”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
新的这根不知他用了什么材料,通体雪白,平常看着就是根精美的装饰腰带。然极柔极韧,刀刃难断,连看老开国公见了都忍不住赞一句“奇兵利器”,说送礼之人“用心至诚”。
区云渺只觉太阳穴发胀,皱眉揉弄着,不停做着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重生以来所有的种种变故,都不及今日发现阿宋是七皇子晁淼这一事实给她的冲击。
区云渺对着摇曳的烛光,眼神逐渐飘散。
她努力回想着,印象中的七皇子,上辈子的晁淼,本该是怎样的人呢?
上辈子区云渺嫁入宫中,起初作为四皇子妃时,大小宫宴家宴,从未见过晁淼,各宫主子下人们也对他讳莫如深。
还是曾经“同病相怜”的晁磊告诉她其中原委——
那年两人同时落水,晁磊醒后“开窍”,晁淼却烧了两天,醒后便坏了脑子。为他诊治的太医不知医术不精还是不敢上报,竟无人知晓。
当时晁淼也才七岁,他平日里看着本就是好动懒思的性子,即便反应比常人慢了些,本该最关心他的太后和太子只以为他本性如此,更多精力还放是在稳固东宫上,最多也就嘱咐他宫里的人好生伺候,不得怠慢小主子。
时间久了,近侍多少察觉有些不对,又哪敢开口。
说自己伺候着伺候着,将主子伺候成傻子了?
好死不如赖活,晁淼身边人心照不宣,只做“忠仆”,万事由他高兴。
如此直到数年后,晁淼不学无术,只随本能吃喝玩睡,将自己吃成了座小肉山,见人只会傻笑。
宫中几位主子终于意识到他身上不妥之处,召集所有太医轮番诊治,连宫外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进来,呈上结论大同小异。
七皇子早年误食毒物,又高烧一场,损了心智。
不比晁磊前十年有婉贵妃处处精心,“天赋神通”,晁淼耽误治疗,又无人教养,就这么废了。
正帝比起愤怒,更觉丢脸,见对这个儿子无力回天,便下令将他圈养在自个儿寝宫内,不短他衣食,却也不许他外出见人。
区云渺上辈子还是见过晁淼三次的。
第一次,是在接待西夏使臣的宫宴上,晁淼不知是自己跑出来,还是被有心人引出宫陷害,非礼了在赏花的西夏公主。
使臣以此为借口发难,迫使大虞在两国条约上让步,提出西夏公主清白已失,按理应嫁晁淼为正妃,大虞另择公主嫁与西夏王为妃,方不损两国之好。
一个娶不到妻的傻儿子,一个不受宠的女儿,正帝应了。
此后晁淼多了一个对他满心憎恨的王妃,晁思珏远嫁,接着早逝。
第二次,她当上太子妃,掌部分宫务,某日路过晁淼寝宫时,听闻里头有哭声,带了宫女破门而入,看到略瘦了一圈后仍有两个她那么宽的晁淼蹲在墙角,哭着叫肚子饿。
明明是那么大一个人,眼神却如孩童般清澈见底,区云渺心软给了他一块红豆糕,他便立刻破涕为笑,脏着一脸冲她甜笑:“谢谢姐姐,姐姐真好看!”
脑海中那张脏污肥腻的包子脸忽然变成“阿宋”俊秀的少年面容,区云渺恍然。
他竟是上辈子就叫过她“姐姐”的。
第三次,便是她入主中宫后。
那西夏公主原也是本国政权更迭的牺牲品,彼时晁淼不通人事,身形又过于肥硕,虽然多了个妻子,事后有嬷嬷查验过,西夏公主仍为处子之身。
她不甘委身一个傻子,便将主意打到晁磊身上。晁磊那时对各色美人来者不拒,却也没荤素不忌到沾染弟媳,刚发现苗头便主动告知区云渺,由她处置。
毕竟是他国公主,又是晁淼明媒正娶的王妃,不能随意打杀,区云渺只依着宫规小罚了她一顿,训诫她要好生照顾晁淼,方可富贵无忧,平安终老。
不想数日过后,西夏公主趁人不备,一包剧毒将自己和晁淼都毒死了。
太子被废多年,远在千里之外的皇陵,海太后亦早病逝,后宫前朝都无人为晁淼张目出头。最终还是区云渺做主,为这个只有三面之缘的皇弟收敛遗容,葬入陵寝,治丧诸事安排妥当,遣人送信告知晁焱。
最后便是急报入京,晁焱听闻晁淼死讯,气急攻心,吐血而亡。
晁淼虽痴傻,一生从未作恶,却落得如此下场,区云渺自觉他之死有她失察之过,那时还为他茹素一月,诵经三卷,愿他来生平安喜乐。
这辈子区云渺几次进宫没见晁淼,也不曾主动向海晴或是旁人问起,便是以为晁淼已被发现痴傻之症,被正帝下令关起来,她还是出于好心不提这桩东宫的“伤心事”。
谁能想到,会是如今这般的“来生”呢?
区云渺看着自己的双手,竟在隐隐发颤,她分不清现在的感受,是吃惊,又或是,还有几分害怕。
三更已过,她仍坐在案前,毫无睡意。
忽然,窗框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将区云渺惊醒过神来。
那声音长短交替,似在传递某种讯号。
区云渺猛地站起来,望向响动传来的方向。
她知道,是他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