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约莫八分饱,区云渺放下筷子,拿手帕轻拭嘴角。
不多时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停了手上的动作,仆人们端上水供主子漱口净手。
待诸事毕,连氏温声对区卿远道:“听说知府大人有项要紧的事儿交给老爷,老爷快去忙吧,后院有我呢,渺姐儿和泽哥儿的事我定会安排妥帖。”
“唔,上元的假还没过,倒不必如此着急,我也难得松快松快。”
区卿远摸摸下巴,“今日可是府内外大小管事们一齐来汇报的日子?等会儿便该到了吧?我与你一同坐镇,有几句话一并交代了。”
连氏笑容一僵,目光幽幽,不用多猜就知道丈夫这些日子的种种反常是为了谁,“自然一切都听老爷的。”
撤了饭桌,区卿远许是知道自己有些偏心了,又轮番将自己的妻妾子女问候了一遍,这个身体好了没,那个书读得怎么样。
女眷孩子们整日被困在后院这方寸之地中,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野心想法,但更多时候所求不过是一家之主的一句关注、几分垂怜。
仅仅区卿远动了几下嘴皮子的功夫,区云渺就感觉落在自己身上那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消去不少。
一刻钟后,有侍女来报,说管事们都侯在院外了。
连氏请示了区卿远,便传唤进正厅。
有资格面见主子的都是资历深的大管事,十余人排成三排进屋,打头的是区云渺见过的区管家与陈妈妈,其余年纪最小的也有三旬,最大的头发已花白,衣着整洁,进退有礼。
众管事面对主位拜下,行了一年最大的一次正礼,齐呼道:“请老爷安!请夫人安!请诸位少爷姑娘安!”
连氏稍训了几句,管事们便开始例行的工作汇报,因着姨娘男主子小主子都在,只是大致提了一些总的进项支出数目,与去年几件大事,余下细的另找时间向连氏详禀——管家之权是主母手里最重要的底牌,自然不能如此摊开。
区卿远也知其中门道,听了个大概,知晓没什么特别的大事也就点头过了。
“今儿个大家也看到了,老爷亲自在此过问,却是还有件事,正是京里来的渺姑娘,”连氏开口,瞧见区卿远满意的目光,心里再不愿也得给区云渺作脸。
“渺姑娘是先头云夫人所出,府里的嫡长姑娘,又在老夫人跟前养育十年,往后便在府里生活,若是有一丝一毫被怠慢了,别说老爷,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管事们齐声称是。
连氏又转向区云渺,“渺姐儿也认认人。这是统管府里大小事务的区管家,这是……”
连氏一个个点名,给区云渺简单介绍了管事的名字,管辖事务范围,被点到名的管事便会上前一步给区云渺见礼请安。
区云渺将这些一一记在心中,对这些老仆不需太过重视,也不可无所顾忌地得罪了。
整个儿功夫下来,区云渺得到了不少有用的讯息。比如眼下区府大概有多少人多少资产,连氏对后院的掌控度,还有某些管事的不起眼小动作透露出的派别倾向。
末了,区卿远作总结发言:“去年大家都干得不错,有功的夫人都记了赏。今年是本官任期第三年,乃大考之年,内闱更是不得出一点乱子,故往后要更加谨慎。另渺姑娘虽刚到府中,日后你们待她须如同待我与夫人,切忌口舌之祸。”
这是特意敲打芳姨娘生产之事,区卿远又转头问了一句,“渺姐儿可还有事要吩咐他们?”
区云渺笑得很是恬静,“吩咐谈不上,不过只确有几件小事。”她顿了顿,“过后再与夫人禀了就是。”
区卿远不知怎的想到昨日书房里,区云渺轻描淡写地就抢了给幼子取名一事,正要顺水推舟地应下,身边的连氏却开口了:“主子的事都是大事,渺姐儿就在这儿说了,我与老爷为你做主。”
作脸索性作到底,也让所有人看看,就算来了个嫡长小姐,这个家还是她说了算。
“真不是什么大事,其一是我身边的碧丝。”区云渺缓慢地划着茶盏,被点了名的碧丝一愣,连忙小步出列站到中间盈盈拜下。
又听区云渺继续道:“想来是换了院子不太适应,这两天恍恍惚惚的,昨日便未曾提醒被我撵出去的那婆子竟是为芳姨娘备下的产婆,今日又起晚了,瞧着像是病了,还是让她回小棠苑去养身子吧。”
碧丝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原以为芳姨娘这事儿已经过了,哪想到区云渺又捉了她错处,在这么个场合说出来。
惊慌之下,她抬头向明姨娘那儿看了一眼,动作被主位上夫妻收入眼中。
区卿远眉心微拧,连氏挑起眉角,诧异道:“这个碧丝不是明姨娘特地指派帮渺姐儿熟悉府里的,怎么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给主子说?也不知是真的不小心还是……”
连氏话里有话,眼角余光意味深长地瞥向明姨娘,后者一派坦然,面上一丝变化也无。碧丝扑通跪下,嘴唇颤抖,似要为自己辩驳。
区卿远眉头更紧,挥手道:“罢了,一个失职的丫鬟,打十下板子,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另昨日之事不可再提,夫人准备准备泽哥儿的洗三和满月,渺姐儿你们做姐姐的多关心弟弟,旁的就不要再去想了。”
芳姨娘母子均安,管家查问后也说应只是巧合,区卿远并不打算再扩大事端。
碧丝被两个婆子领出门,想来是不会再在朱榴苑出现了。
连氏一阵失望,只能把话头拉回到区云渺身上:“没了这丫头,渺姐儿身边可是缺了人?回头我从我院子挑个年纪大些、稳重懂事的丫鬟给你。颜妈妈上了年纪,恐容易累着,也须再添个婆子。”
因着区卿远外放是暂时的,平常也需要竖立清廉的形象,后院亲眷的下仆配置远不如在京城本家。夫人四个贴身丫鬟,四个管事妈妈,姨娘减半,小一辈是两丫鬟一奶娘一妈妈,少爷比姑娘多两个小厮,其余粗使的仆人都是按院子分配。
眼下朱榴苑有了空缺,正是安插人手的机会。
“多谢夫人挂念,”区云渺看上去乖得不能再乖,说出的话却是没有一点空隙给人可趁。
“只是我本有个奶娘,因京里有些事耽搁了,想必过些日子就会到。另我才过完年便闹着性子长途跋涉,惊动了外祖母,她老人家不放心,说是定要寻一个妥帖的丫头来看管我。我是最不耐身边人太多的,夫人怜我,叫我清静些!”
开国公府出来的人……连氏呵呵了几声,好心塞。
“就这样吧,”区卿远对开国公府亦是爱恨交加,“可还有别的事?”
“方才听见几位管事唤我‘二姑娘’,可是与不是?”
区云渺直起身子,可见在她心里称呼的事比方才碧丝的事要重要。
区卿远奇怪道:“论年纪你排行第二,可不是唤‘二姑娘’么?”
“在京中时,大家都唤我‘渺姑娘’,长辈们唤我‘渺姐儿’,未曾按龄排序。只一时半会儿听不惯,不过,”区云渺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这怕是与老爷有碍。”
区卿远更奇怪了,示意她说下去。
“府里的大少爷和大姑娘,可都是庶出呢。”区云渺目光一转,瞧见明姨娘忽然变了形的笑与连氏发亮的眼睛。
“非是我对浈姑娘江少爷有意见,眼下府里情状盖因我嫡亲兄长与母亲命薄早去。可这毕竟是多年前旧事,苏州也不是京城,外人哪里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呢?只听了些面上的东西便想些有的没的,我可听到过有人议论老爷宠妾灭妻。”
“胡说八道。”区卿远瞪眼,将茶杯重重往几上一放,连氏忙握住他的手温言相劝,“老爷莫气,只是市井传言罢了。”
连氏安慰是假,火上浇油才是真,“不过这么说起来,妾起初参加那些个官员亲眷宴请时,说起家里的这些孩子们,总叫旁的夫人们同情,少不得要费一番口舌解释,可这毕竟是家事,哪有见人就往外说的道理?妾和洵哥儿、沅姐儿受点委屈无妨,可老爷叫人误会了,影响了名声如何是好?”
小棠苑四人几乎用尽全力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区淑浈忍不住插话,“不就是个称呼而已,哪家不是这么叫的?夫人与妹妹是否担忧太过,父亲坐得端行得正,哪惧小人之言?”
听了长女带着情绪的反驳,本觉得妻子女儿矫枉过正的区卿远却是沉吟。
他是文人,对于言论的威力最是清楚不过了,政敌之间无中生有颠倒黑白都是常事,以往没注意,仔细一想府里情况可不是很容易被误解?
现在的嫡长子区承洵是二少爷,嫡长女区云渺是二姑娘,且连氏贤惠体恤他,给孩子们是一样的待遇,他又不能跟每个认识的人都来一番忆往昔,那还显得他心虚,欲盖弥彰了呢。
他方才也说了,任期第三年最是关键,能注意的都注意些。
况孩子们逐渐都长大懂事了,嫡庶的名分还是要定一定,就算短期有些冲突,这么大的孩子也闹不出大事来,亦更容易教导,总比长大成人了再掰扯要好些。
区卿远到底是个好父亲,从京城到苏州一家子的生活质量已经是下降了一截,再减庶子女的份例他还是舍不得,区云渺今日提到的称呼倒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日后家里经营好了,将西院和朱榴苑的份例往上提一些,循序渐进,把规矩都立好,有助于家族长远的发展。
顾及到庶子女的心情与面子,他不好当众说得太明白,只对区云渺笑道:“你真是个斤斤计较的,听不惯,就让下人们都唤你‘渺姑娘’便是。往后洵哥儿、沅姐儿也从名称呼,浈姐儿几个仍是照例。”
有了后一句,众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心里重新掂量夫人姨娘的分量不提。
连氏止不住眉梢上扬,得了好处又不是吸引仇恨的主力,还打击了最看不顺眼的小棠苑,看区云渺又觉亲切起来。
明姨娘这回真红了眼,区淑浈区承江心里气得不行,只得用不管怎样他们永远都是长子长女来安慰自己。
“老爷如此,仍是有不妥。”区云渺又道。
这还有完没完?
区淑浈姐弟也不管区卿远就坐在上面,直勾勾地盯着区云渺,眼神不善。
区卿远发现这个女儿虽然年纪不大,说话又总是气到这个激到那个,但往往能抓住事情的关键点,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故还算乐意听上一听。
当然如果气到的不是他自己就更好了。
区云渺接着道:“外放府地官员三年一任,我听祖父与大伯说起,老爷最多再呆三年之后便要回京,如若有变故明年便回亦有可能。”
区卿远点头,他外放本就是为了增资历,最终定还是会调回京城,“是极,这又与称呼有何干系?”
“并不违规矩,只与情分上有些触及,”区云渺一副全心为父亲考虑的孝女神态,让所有人都专心听她所言。
“老爷与伯父还未分家呢,往日在京城府里时,兄弟姐妹都是一起排辈,伯父家的承海哥哥与淑沄姐姐才是咱们区家的大少爷大姑娘。况以淑沄姐姐的性子,要知道浈姑娘来了苏州便成了‘大小姐’,怕是要不高兴,影响姐妹感情。”
区云渺笑着看了那三位一眼,她不仅把嫡庶摆到明面上摊开,还顺带戳破,他们所以为的“长”并不如自己想得那么精贵。
区卿远的嫡亲兄长区卿逸才是区家真正的顶梁柱,文采斐然,更有颗七窍玲珑心,官场人情世故上不知胜过区卿远多少倍,眼下已官至正二品吏部尚书,入阁拜相指日可待。他治家亦是极严,长子长女具是嫡出,精心教导成才。
和兄长各方面一对比,区卿远脸上严肃了,想到外放以来他升起的那些小小自满,后院也有那么些翻身做主的意味,一离京就迫不及待地改口,还有种种对内的管制对外的经营,这是嘴上不说,行动上已经不自觉开始分家了?
简直是不孝!愧对兄长的照顾和父母的教养!
区卿远陡然发现自身品德上的小瑕疵,又发挥出善于联想的特长,把问题扩大化,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沉了脸对妻妾管事们训道:“往后少爷姑娘都以名称之,不必排个一二三四五。”
虽说同样的称呼法,但在场各位都心里明白和以前不一样了。
已经将小小的称呼问题上升到官声、品性高度的区卿远决定好好整顿一番,“我如今在苏州是‘老爷’,尔等也不可忘记京中的大老爷和老太爷老夫人,记住京城区府才是我们的根!”
“谨遵老爷教诲!”
高兴的,愤恨的,淡定的,迟疑的,都只有、也只能回这一句。
区卿远和连氏叮嘱了几句便走了,顺便带走了该读书的两个儿子。男主人一离开,内眷们的脸色立时变得五花八门,未退去的管事仆人们垂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连氏拉过区云渺的手,抚了抚她的发髻,第一次用动作表示亲近,“渺姐儿可真会说话,让老爷都能听得进。”
区云渺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并非我会说话,而是事实如此,夫人说呢?”
“可不是么,事实如此。”连氏眯着眼笑道,“说的再多做的再多,除去事实外都是虚的。”
“我也不再耽搁夫人正事了,就回朱榴苑去。”区云渺请辞道,“可否请几位姐妹到我院里坐坐?我从京里带了些时兴玩意儿来,正好分一分。”
“好好好,这才是姐妹情深,你们一起去玩吧。”连氏答应,又特意嘱咐了一句,“浈姐儿、沂姐儿你们两个去讨些好东西来,叫渺姐儿补偿你们。”
区淑浈咬着下唇,好容易才憋出一个是字,区淑沂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来,好几次要张口嚷嚷,被明姨娘和姐姐掐了回去。
面子里子都丢光了,补偿?呵呵。
“我定会好好体会渺妹妹的真、情、真、意的。”
区淑浈对上区云渺含笑的双眼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