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薇看见一片枯黄的落叶,沉沉坠入黑暗里。雾气简直要发疯了,争先化作狰狞的兽形争抢撕咬。

深渊已经吞掉小半树干了。

这些天绕着树干走,尤薇发现上面突然“长”出许多疤痕凹陷,有凶蛮野兽留下的爪印抓痕,有被重器击打后愈合的乱纹,甚至还有几长排的图案文字,像是某种咒文。

看起来都很有些历史,却只在最后的时日里清晰浮现。

她和瑟笛走走停停,安静地研究那些痕迹,很少交谈。

缥缈的神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时,尤薇一顿,瑟笛却依然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你们该离开了。”

“母亲”的第二句话,仍是催促。

不像之前,尤薇这次顺从道:“要如何离开?”

“吾会为你们开启通道,届时便可离去。”

“小红和小蓝会跟我们一起吗?”

树沉默半晌,随即道:“它们亦可离去。”

这是尤薇与世界树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平静、简单、不带情绪,做好了去留的决定。

那一刻到来得很快,恍惚间对话才结束在上一秒,就到了最后诀别的时刻。

干枯的叶簌簌而下,被雾气一碰便化为齑粉,散发点点微光,笼罩在深渊之上,像流淌的星河。

巨树没了绿叶装点,光.裸的枝干料峭地伸展,给人以秋冬时节的寂灭凄凉感。

黑雾如沸水般扑腾,将星河搅乱,浪潮涌起,连绵不断,猛烈地拍打在树干上。树自岿然不动,任由黑雾作乱,树皮上不留一点儿痕迹。

树枝开始干瘪萎缩,一根一根无力下垂,脱落,被雾潮拍打成碎末,融入黯淡的星河。

尤薇和瑟笛坐在小红身上,无言地看着。

每一次下落,都静寂而喧噪,每一次消亡,都平静却澎湃。

他们在见证一个世界的崩塌。

身上萦绕的温暖散去,幽寒悄无声息地侵袭,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经冻僵麻木,搓揉也生不出丝毫暖意。

尤薇将微凉的手塞进瑟笛掌中,握住他的指尖,打了个冷战:“你的手好冰。”

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成白雾。

瑟笛想向她笑笑,却怎么也扯不动嘴角,像是脸也被冻得发硬。

两只鸟挨得很近,偶尔蹭着取暖。

树只剩下最后的主干了,有意遮掩的疤痕都完全显露出来,诉说久远的过去,散落的时光。

空间突如其来地震荡,深邃的黑暗被激起阵阵波纹,雾气满溢出深渊,向四面八方弥漫。震动伴随着轰鸣,深渊仿佛要被胀破了,更浓郁粘稠的黑雾漫出,一碰上树,便如附骨之疽,黏着紧贴,留下道道浅淡的暗痕。

有大家伙要出来了。

两鸟长鸣,想要靠近世界树,却被一道屏障挡住前路,又被皱缩破裂的空间逼得后退。

瑟笛担心地看向尤薇,她脸上没有表情,似乎是因为早有预料而仍能保持冷静理智,但逐渐冰凉湿润的手心却出卖了她的惴惴不安。

心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尤薇的心情随愈发震耳的轰鸣而不断下沉,直到那巨响最终高亢到变成锐利的尖刀划破耳膜,空间哀嚎,发生不堪重负的连环塌缩,巨石终于落地,在心底砸出漏风的大窟窿——

一根触手冲出雾渊,缠上了世界之树。

树的声音同时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走!

莹着光芒的空间通道在他们身旁展开,乱流都被阻挡,稳固安全。虽不知通向何处,但定然是性命的庇护之所。

“走!”

尤薇毫不犹豫,命令小红调转方向进入通道。

瑟笛回眸,凝目远望孤独耸立的巨树,眼眶发红。咬牙回头,将那悲壮的场景铭刻进脑海。

——我发誓,只要性命尚存一刻,无论天堂或地狱,我的神主将永远不会独自一人。

空间通道近在眼前,小蓝突然哀鸣,身形不稳向下坠落。小红一惊,急忙去接,翅尖的羽翼竟突然被切断消失。

“是裂隙!”尤薇沉声道。

这处空间被强大的规则束缚,许多力量都受到约束,无法施展。即便是规则的制定者,也难以突破违背。

尤薇只能尽力辨别空间节点是否紊乱,加以提醒。

小蓝被削去了半截翅膀,鲜血垂流,在急速下跌的温度中凝结成冰。尤薇唤出绿火,以生机为它暂时修复。

半驮着小蓝,小红艰难飞至通道前,将它放下,双脚再也挪不动地,贴在它身边不愿离开。

瑟笛先跳下,向尤薇伸出手。

尤薇握住,跳进他怀里。

“你真的快要变成冰块儿了。”尤薇抱着他的脖子没松手,瑟笛便也没有松开,闻言,偏头磨蹭下她的耳朵,像是在她身上汲取暖意。

尤薇瑟缩下,微眯起眼:“痒。”

手向上生长,捧住瑟笛的脸,她心疼地用拇指来回揉他乌紫的唇,半晌,踮脚将自己的唇印上去,给予柔软的温暖。

不知为何,瑟笛莫名心慌,只有用尽力气将人圈在怀里,才能压下某种不好的预感。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

尤薇看着他的眼睛,粲然一笑。

“真是舍不得啊。”似叹息,难以捕捉。

离开拥抱,她说:“走吧。”

瑟笛试图去牵她的手,本是伸指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却被轻易避开了。

“走吧。”她笑道。

瑟笛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尤薇跳出通道,小红展翅,将她接住。

绿焰燃起,驱散寒气,温暖如春。

瑟笛却如坠冰窖。

绿焰正使空间通道加速闭合。

一蓬红炎袭来,毫发无伤,只是将他和小蓝往通道中推进一段。完全闭合前一刻,瑟笛看见尤薇嘴唇微动,她说——

“活下去。”

小蓝哀切吟泣,绿焰浮动,落在它的断翅上,散发朦朦治愈光芒。

预感成真,瑟笛心若死灰。

是了,他的誓言从未包含过尤薇会将他抛弃的选项,如果是神主选择离开祂的信徒,后者该做什么才能挽回祂呢?

当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接受吗?

他不接受。

瑟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凝聚魔力。好在通道内不受空间规则干涉,他很快就重新调动起体内的魔力与游离的魔素共振,然后……

魔力溃散,反噬的碎冰将手掌扎得鲜血直流。

召唤魔弓失败了。

顾不得受伤,瑟笛闭上眼,感知魔弓的存在。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深呼吸,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弓为什么会消失?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小蓝被他的动作吸引,歪着脑袋看他。

冰晶破裂,让记忆微末处的碎片闪现。

触手…禁锢…对了,是魔弓碎裂换来他挣脱束缚,那一瞬的感受不是错觉。

相伴多年的武器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一朝骤然失去,不免怅然伤感。但瑟笛并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尤薇。

只是…没有弓,他并没有信心能打开空间之门。

罢了,无论如何,总要一试。

寒气四溢,瑟笛开始凝神勾勒自己知道的最高阶攻击魔法。

冰霜审判!

透支身体的瞬间输出,使整个空间通道都覆上冰雪鳞甲,耀眼的白光从阵法中绽放,其中隐约有伟岸人形,背生圣洁六翼,煌煌不可直视。

失落的超阶超等魔法,召唤审判天使,成功了。

意识涣散,瑟笛咬破舌尖维持清醒。

审判者漠然的眸光落在瑟笛身上一瞬,聆听召唤者的心音。

下一刻,天使之剑凝聚辉光,所过处,冰雪消融,尽数转为魔力,汇入那势不可挡的一击中。

圣光与空间之门相撞的强烈波动使通道动摇,仿佛即将崩塌。待光芒散尽,瑟笛才终于能看清——

天使之剑无力下落,溃散成光点,而空间之门上,封印法阵上的碧火一闪而过。

天使虚影愕然,随后因魔力供给不足而消散。

瑟笛昏迷倒地,泪珠滑落破碎,没发出任何声响。

-

以同源的生机之力融开护罩,尤薇和小红很快重新回到世界树旁。

树皮已斑驳,甚至被触手击打出几处裂纹,第二条触手也即将突破压制。黑雾猖狂,力量明显增强,甚至能化作兽形攻击。

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但她和小红回来的时候,尤薇确定她听到自己伟大的“母亲”抽空哼了一声。

情绪如何不清楚,可哼得还挺清亮,听着中气十足。

她不合时宜地想象起祂骂人的模样。先参考自己和生命之树的模样拟人,再以菲娜教训卡尔作为参考素材,替换人物,替换声音……

唔,人形的话就会过于漂亮了,有点想象不出来。

自己变成树又是什么样子呢?两棵树面对面,一个训斥一个听罚……好吧,这个场景确实有点怪异。

不过…真是很幸福的场景呢,光是想想,嘴角都会难以控制地上扬。

她并不沉湎于想象的游戏,调动火焰为树驱散黑雾。

咔嚓。

理应是极轻的一声,却震颤了整个空间,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

尤薇目不转睛地盯住深渊。黑气源源不断地涌出,淌成浓得化不开的黑水,散发难言的恶臭腥臊。

透过层层雾气,她对上一只眼睛。

不可名状的恐惧立刻占据所有心神。

那是何等一个怪物。

触手并非它的足爪,而是生长在脑袋上。借着一根的力量,它很快就将另外的触手搭上岸。紧接着,是一只布满鳞片的巨型钩爪,以及一扇狭长的翅膀,翅骨突出,翼面像层湿漉漉的筋膜,黑水正沿着上面的纹路扭曲滴落……

它似乎是在试图往外挤,但“大门”太窄,只能容它塞进半个身体。

在如此近的距离,几乎窥见那怪物的全貌,即便身处树的屏障之下,尤薇也根本无法动弹,小红却完全不受影响似的,该怎么飞怎么飞。

忽然,一根粗壮的鞭子…哦不,树根,同样从浓雾中出现,狠狠给了那怪物一下。它被抽了个趔趄,爪子松开往下掉落一截。缠在树干上的触手猛然松开,吸盘已经焦黑,上面沾着的火星子飞到雾气里,直接烧空一块儿。

怪物愤怒地甩动触手,发出沙哑诡异的嘶嘶声。

尤薇这才重新取得身体的掌控权。

这算是“母亲”给自己出头了吗?

怎么办,好开心。

虽然自己都觉得奇怪,但尤薇就是笑了出来,笑得格外清脆爽快。小红似乎也觉得高兴,跟着轻快地“唧唧”叫起来。

笑声和鸟叫相应和着,一起飞来飞去,任性地把碧绿的火光点得到处都是。

虽然已经长大,但在母亲面前,谁还不是小孩子呢。

或许真是在“纵容”她的孩子气,又有两条树根抬起,将怪物绑成粽子,这下抽起来更方便,想打哪儿打哪儿,啪啪几树根下去,肉立刻就肿得老高,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而且树别的地方不打,专打怪物的眼睛,打得它不得不闭上眼躲避,不得不收回触手抱头保护要害。

尤薇简直看得热血沸腾,巴不得自己能上手给它抡两下,但自己的水平摆在这儿,当个看客也非常不错。

过瘾。

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怪物的怒气条应该会攒得比较快。

它又不是泥捏的,果然很快就气得发疯,一使劲儿就把脑袋整个挤了出来。

……章鱼脑袋,出来的作用不大。

树根啪啪打脸,怪物的怒火都快把自己烧熟了,触手全卷成了团团。

这样一看,除了长得比较丑之外,这怪物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那为什么自己两次看到它的眼睛都会中招呢?

尤薇仔细打量,最终得出精神力压制的结论。

自己还是太弱了啊。

视线陡然明亮。不知何时,随雾逐流的微光碎末亮起星火,将整片黑雾点燃。绿光盈盈,一时间,绝望的暗噬深渊竟堪比妖精制造的幻境,美好得不可思议。

尤薇突然想起些什么。

黑雾是生机之焰的燃料,除非是完全压倒性的差距,否则雾气一刻不散,火焰永不燃尽。她也吞噬过黑气,虽然消化的过程有点痛苦,但确实对实力增长有相当助益。

虽然自己无法对抗深渊,但母亲可以。那她可以大胆一些,猜测母亲其实根本不怕深渊吗?

树的根在深渊之下,原想的是镇压封印怪物,现在再看,倒像是以黑雾为养料,扎根于深渊了。既然如此,黑雾对祂应当是无甚作用的,那之前…难道只是故意在示弱?

为何示弱?

定然是为让难缠的敌人放松警惕,诱敌出洞。

目光落到正在暴怒挣扎的章鱼脑袋上。

那是母亲镇压百年都无法杀死的存在,如今它还突破封印,跑到了深渊之外。更甚至,它能穿过这个空间,直接对亚美戈大陆造成影响。

尤薇深吸一口凉气。

那是绝对不可轻视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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