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子,不死不灭。
——世界自有其法则,吾当顺应。
……
暖阳穿透缝隙,细密地撒在林地中,落在小山坡的根茧上。缠绕的根须有意识般松散开,露出其中沉睡的孩子。
纤长的睫毛微颤,祂缓缓睁开双眸,迷朦地四处打量。
祂的眼眸清透幽碧,长发及至腰臀。青涩的线条恰到好处,美得不真实,却又灵秀生动。
根茧干瘪枯萎,化作齑粉散入土中。祂并不多看,径直向林中走去。
万籁俱寂,偶有怪鸟长啼,凶兽咆哮,十分阴森可怖。稀疏的阳光散尽,古木遮天蔽日,茂草丛生,能没过小孩儿的大腿。
没有路,祂便自己踏出条路来。
沉浸在思绪中,祂似乎完全忘记了周围。
大片的黑色坠落,露出后面更深的黑来,像支离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碎块被乱流卷走,凝上层层霜白,冻结,然后消逝。
可祂感觉不到冷。
枝叶震颤,有魔兽试图藏匿于繁盛的林木中。
祂本不愿理会,但那怪物却非要挡在前路,突兀从树上跳出、汹汹而来。
一只魔猿。
祂还是顾自走着,仿佛不曾意识到危机来临。
被忽视彻底的魔猿怒极,足蹬树干几个跳跃拉近距离,转瞬就到了身前。身体前倾,长臂伸展,尖爪灰绿,散发幽暗毒光,朝祂面上挥去!
残忍的讥笑挂在嘴边,魔猿正要因一击得手而兴奋低嚎,爪下却并未感受到刺破皮肉、透体而出的湿热快感。
挥空了?!
它疑惑转头,原在近前的人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身后。
怎么回事?
可不等想明,身体就开始扭曲,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崩坏,最后散成一蓬红雾。
众多丝线般的黑色无声出现,又无声消弭。
祂脚步微顿,耳边似乎响起喧哗热闹的人声,可再听,却仍是风拂林叶,茕茕孑立。
崩塌还在上演,祂继续往前走。
应当是寒气四溢的,但祂却感受不到丝毫冷意,反而温暖和煦,仿佛身处春风三月,艳阳高照。
可哪里会有太阳呢?
祂迟钝地抬头望天,没有见到太阳,一棵无枝无叶的巨树却映入眼帘。
好奇怪,什么树会连枝叶都不长?
但这棵树好高大…高大得好像能独自撑起一片天空。
黑沉的古木林中,饿狼嚎叫渐高,此起彼伏,幽幽绿光闪烁,贪婪地紧随猎物,喉咙发出难耐的喘息。一声高亢浑厚的狼嚎中,它们一拥而上,向猎物展露狰狞的尖齿。
野狼奔袭的速度极快,最前的已经距离不足一米,落后的不甘心,后足发力腾跃而起,瞬间拉近差距。
祂垂下眼,难得生出些烦闷的情绪。
黑色细线复又出现,将身周的空间割裂成不规则的大片碎块。
残血喷洒一路,祂未沾染丝毫污秽。
约是已经入夜,本就昏暗的森林更显幽深清寒。
祂望着树发呆。
树身伤痕累累,有的已经结痂,但大部分应是才添的,比如那几处触目惊心的凹陷撕裂,新鲜得还能看到飞翘残缺的树皮下,伤处正不断向外浸出淡绿的汁液。
树下,赤羽的大鸟奄奄一息地伏倒,双翼无力歪折,羽衣凌乱,尾羽只剩下半根。
它应当是漂亮极了的,像小太阳一样发光才对。
好黑,黑得眼前模糊,心中空茫。
树和鸟渐渐拉远,中间相隔的黑暗就像万丈深渊,祂想要靠近,却寻路无门。
要有光,祂想,得要有光。
猛虎拦路。
它并不轻率地上前,而是暗自绷紧肌肉观察猎物的弱点,追求干净利落的一击必杀。
点点微光从草木中飘出,围绕祂跃动。
“光。”祂说。
铺天盖地的荧光在枝头草叶上点亮,遮蔽天日的古木冠盖反而成为最明亮的光源,将大地照得纤毫毕现。
飘散的微光汇集,聚成一团碧绿的火焰,亲昵蹭上祂的指尖。
熟悉感油然而生,祂将火接住,任它在掌中欢腾。
自然得好像已经做过无数次。
魔虎呢?
它在光芒亮起的那一刻,就在灼热中化成了灰烬。
黑暗中燃起绿光,照亮被深渊天堑吞噬的点点星火。
没有路,祂便自己踏出条路来。
第一步,脚踩在虚空中,却落在实地上。
第二步同样稳当。
碧火指路,祂可以走过去。
一双阴冷的竖瞳盯上了祂。
猩红的蛇信不停探出,粗长的身体缠绕在树间,非但不畏惧荧光,反倒令光点退避三舍。它缓缓游移,上身落地,将茂草碾出汁液。
距离稳稳拉近,它决定将毫无防备的猎物绞缠至死,再慢慢品尝。
祂想要尽快去到树和鸟身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得更快。
要冷静,祂对自己说,只要再走过半个深渊就好。
祂眼中全是对岸的终点,却未曾注意到星火微光之下缓缓浮现的诡异瞳眸。
一根触手从黑暗中探出,紧紧缠住巨树。
祂的脚步顿时僵在原地,脑中空白。
又一根触手游移而上,卷住红鸟,下一瞬,鲜艳的红羽全染上了更为刺目的红。
身形踉跄,祂几乎要无力坐倒。
触手过后,出现的是钩爪,布满暗沉的鳞片。它轻易就穿透了树皮,深深扎进树干中。
它要折断巨树。
不要。
祂难以呼吸,仿佛是自己被遏住咽喉、握住心脏,几乎快要死过去了。
一只臂爪不够撼动,便再加一只。
浓郁的黑雾乖顺依附在那钩爪上,在树上腐蚀出坑洞。臂膀上筋肉鼓胀到极致,甚至能听到骨骼爆响的声音。
树依旧纹丝不动,可被钩爪和触手接触的位置已经伤及筋骨。
祂不顾一切地跑起来,但破碎的空间并不能被自如地操控,急切中,祂不慎一脚踏空,跌下悬崖——
落进柔软的云里。
是他人构筑的踏脚处。
鼻子一酸,不知为何,祂竟突然想要落泪。但不敢耽搁,祂撑起双腿继续跑。
废了好大一番力气却奈何不得树,深渊中的怪物恼怒,发疯似地用钩爪撕扯起来。木头撕裂扯断的声音、巨树被彻底压制的模样取悦了它,诡异的“嘶”声刺耳,仿佛是在得意嘲笑。
像是血肉被刮净,最后只剩下倔强的脊骨,树也只凭借那残缺的枝干挺.立着。
怪物停手。
与此同时,祂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注视,让祂心头冰凉,直直下坠。
那双钩爪又抓住了树干,这次,树被动摇了。震耳欲聋的轰响中,温暖的空间开始坍塌。
树倒了。
随着恶魔落入深渊。
除了那棵折断的树,祂的眼睛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事物。
祂跟着跳了下去。
——唉。
祂听见一声叹息。
熊熊烈火在树上燃起,照亮了深渊中怪物惊恐的黑瞳,照亮了祂满是泪痕的脸。
碧炎滔天。
恍惚间,祂似乎见到火中有个极美的人,正向自己张开沉默而温柔的怀抱。
于是,祂也化为火焰。
奔向祂。
缠紧猎物的蛇在火焰中消亡。
这次,祂驻足了很久,躺在古木的枝叶间,想要追寻那未曾触及到的拥抱。祂感到茫然,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但总要往前走。
至少,要走到树希望祂到达的地方。
祂熄灭明亮的荧火,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再没有怪物能靠近,烦扰祂的思绪。
但祂并没有思考出任何结果,甚至可以说并没有在思考,只是那些刺目的场景在脑海中反复上演。
树被钩爪一次次撕扯,祂也被撕扯开来,一部分因无能为力而痛苦绝望,一部分又始终眷恋那份温暖,试图寻求出路,一部分冷眼旁观,与世界割裂。
直到阳光骤然照亮前方,祂才猛然回神,不适地眯起双眼,然后……陷入怔愣。
祂看到了一个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