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悠耶斯妖精的月色湖畔,再穿芙兰雅妖精的星辉林,就能看到精灵王居住的王宫。
圣艾维达纳,精灵的起源之地,也是精灵国艾维亚的王廷所在。
亲近自然的种族,更喜欢藤织木造、直连天地的居所,但他们也承认,在突显华丽尊贵这一点上,人类的建筑师确实有可取之处。所以,当为精灵王重建王宫时,第一次采用了人类宫殿的设计,再结合精灵偏好的审美,才有了这座惊艳豪奢的巨大城堡。
白石墙、琉璃瓦、彩画穹顶,花叶窗、藤枝柱、生命女神伊西斯的塑像。
即便精灵生命漫长,仍有很大一部分终其一生也无缘窥得王宫真面,无法亲至圣地朝礼膜拜。但对瑟笛来说,这里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没什么神圣意味,反而因为那堂皇盛大显得压抑空洞。
厚重的大门无声开启又关闭,偌大的厅房中,只有目光不曾交汇的两人。
“回来了。”
久居上位,声音便会自然而然地染上威严,无需刻意修饰,就能让下面的人体会到紧绷与不安。
“是的,王。”
从进门开始就垂着眼,瑟笛行跪礼,答完便沉默着,如果不是眼睫颤动,都要让人误以为是过于栩栩如生的雕像。
良久,整个大殿中都只有修剪花枝的轻响。
在他的印象当中,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次。他与精灵王之间的相处,大部分都是沉默无言的,剩下的一小部分,就是他被斥责一句,然后自己走去受罚。
“过得如何。”
“尚可。”
一根剪掉的枝条落到地上,那人没管,顾自将花盆中的洒金栒子修成雅致的模样,觉得满意了,才又开口。
“出去吧。”
“是。”
起身后退两步,他转身径直离开,大门又阖上,将逆光投射出的长影切断。
王宫周围没有守卫,但也丝毫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先不说有没有人敢硬闯,就算真的来了,也很难通过小妖精们的领地,再者,精灵王自己就是强大的存在,鲜少有人能力敌。
悠耶斯和芙兰雅妖精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习惯夜间活动,谁要是在这附近吵嚷、闹醒了它们,就得准备好接受起床气爆炸的魔法洗礼。
连精灵王也不例外。
克罗威利就蹲在月色湖畔等他,见人出来,连忙把嘴边叼着的草芽嗦进嘴里吞下肚,站直负手、远望天边。等瑟笛走近,便装作才注意到他,压低声音、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么快,该不是才进去就被轰出来了吧。”
“也是,看你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王肯定也心烦,要不然怎么就用根破树枝打发……”
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树枝,克罗威利还没说完的话就生生吞进肚子里。
那不是王最宝贝的盆栽吗?怎么他有一整枝,戳土里都能直接扦插了吧!
“哼,别得意,不过是王看你流落在外许久,心软想要补偿,你可不要自作多情会错意了。”
“那送给你。”
把树枝随手一丢,瑟笛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完全没想过他会是这种反应,看样子是真的不想要。树枝差点就掉湖里去了,幸好他反应迅速动作灵敏,预判了位置抢先跳进湖里,否则真沉底了,想找都没地儿去。
不对,他扔的凭什么要我捡?劳资又不是他的狗!
“你说给我的啊!我捡到了可不会还给你!”
大声向快要看不见背影的瑟笛喊完,他喜滋滋地端详手中树枝,心中激动。
这可是精灵王陛下亲自养的树!为它浇过水、施过肥、修过枝,也曾轻柔地抚摸它,用魔力蕴养它。
现在,它是我的了!
选什么花盆好呢?要不直接种在地里,让它长成一大棵?水的话可以去山涧取从雪山流出来的清溪水,肥料得请波托爷爷专门定制……
满心满眼都是种树的事,克罗威利完全没注意到背后那一群火冒三丈的小妖精。虽然只有拇指大小,可任何轻视它们的人都会为自己的自大无知付出沉重代价。
当感受到魔法波动转过头的时候,庞大的魔力水鸟已经袭到了他的面上。
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抱紧了手中的树枝,眼睛里只有自己印在水鸟身上的那张呆滞扭曲的面孔。
完了。
金发的精灵被顶着冲上云霄,身影连同长啸都消逝在天边。小妖精们解气了,打个哈欠钻进水泡里继续睡觉。
*
瑟笛快步走着,几年没回来,周边的景色陌生又熟悉。有的地方变了,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凭着直觉一刻不停。
出了精灵王的宫殿后,那根树枝就突兀地出现在他的手上,看到它的那一瞬,他便似有所感。
有个地方必须得去。
不知走了多久,已到了荒僻的山林深处,但守卫反而密集起来。他知道这里是哪儿——精灵国的圣地,生命之树的所在。
“留步,请出示进入的凭证。”
被守卫拦下了。
理所当然,圣地可不是谁都能进的。但他也没想过会走到这儿,哪有什么凭证…不对,难道是那根树枝吗?
以精灵王的性格,做的事都有他的深意,不可能真是看心情给他根树枝,让他顺便当垃圾扔了吧。而且,他可真不知道那位什么时候喜欢上养盆栽了。
如果真是,要怎么从克罗威利那儿拿回来呢?
他垂眸思索,正巧一个小队长巡逻路过,见他被拦在门外,立刻赶过来招呼守门的新兵,“这是圣子殿下,还不快放行!”然后又向他恭敬弯腰,“殿下,还请您不要怪罪。这些都是新来的兵,未曾见过您的样貌。”
拦路的小兵们慌了神,他们是被教过有个雪山精灵圣子在外游历,已经有三年多没回来了,谁知道今天会这么巧遇上。
之前有同僚把果皮随手扔在地上,却让那位火山精灵的圣子踩到,脚一滑就摔倒了。虽然连点油皮都没破,但还是把人揪了出来,罚他去扫了五天厕所。
唉!听说雪精灵脾气都不太好,这位看着冰冰冷冷的,折腾起人来不知道有多难受,如果被拿来出气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无事,我可以进去了吧。”
“当然,需要我为您领路吗?您许久没来过了,里面改建了很多。”
“不用,我自己走走就好。”
目送这位尊贵的圣子进入圣地,那几个小兵还有些不可置信,但能逃过一劫、还是长舒了口气,相互交换着眼神说悄悄话。
“看不出来,这位脾气还挺好。”
“还真是,比其他几个好太多了。我都准备好被罚了,谁知道这么就算了。”
“话说,为什么圣子们性格都古古怪怪的?”
“人家是天才嘛,天才没有脾气才奇怪好吗。”
“专心!执勤的时候还敢开小差,要不是瑟笛埃尔殿下宽容,你们也给我刷厕所去吧。”小队长严肃语气道,“记清楚这位殿下的脸,还有哪些人不知道的,都去给说明白。圣子殿下可随意进出圣地,下次要是还出这样的岔子,你们也别在这儿干了!”
“遵命!”
圣地里确实改建了很多,最大的变动就是那处巨大的树墙迷宫,即使是十米开外的地方,精神力就会被压制到无法探出体外,魔力也稀薄地近乎于无。
在外围就能看到参天巨树的枝叶边缘,看样子是在迷宫中央。不走不行了,但要怎么走到终点是个问题。
又走了很久,第十次看着眼前八条岔路,瑟笛直接笑了出来。
那就随缘吧。
他也懒得做标记、推理方向了,看哪个方向顺眼就往哪儿走。
不得不说,在迷宫里散步似的闲逛非常解压,心情也平和了许多。一些遗忘了的往日场景逐渐浮现在脑海,某些模糊的细节也清晰不少。
比如,他是圣子,准确地说,圣子之一,享有很多特权,能随意进出圣地就是其中之一。
实打实走了半天,终于走到了生命之树面前。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来这儿,但他有强烈的预感,某些困惑能得到解答。
虽然只有一棵树,但独木成林,宽广得像一片海。苍茫浩瀚的气息将身心浸透,无论是谁、不管来多少次,都会心神激荡、久久难以平息,情绪却平静到诡异。
精神力和魔力能用了。
将感知延伸开,才发现这里不止他一人。因为没有刻意掩饰,那群人也发现了他,表情都变得惊疑。
“瑟笛埃尔?!”
*
所谓精灵族圣子,在近千年内都没有设立过,为何这一代会突然选择,精灵王给出的理由是侍奉生命树,所有的人选也都是由生命树决定的。
这个理由可以说是挑不出错处。
看样子是说清楚了,实际上却什么都不曾透露。以前也没要人侍奉,为什么现在就需要了?况且生命树是何等的存在,侍奉又能做什么呢?难不成还要浇水施肥念故事?
可没有精灵会反驳生命树的决定,他们或许不信仰神明,但绝对信仰生命树,能够被选上去侍奉神树,即便是天天做合成肥料的活计,在他们眼中也是荣光无限的事。
一共选出了十个人,各个族群的都有,王族和平民各占一半,巧合得像是为了安抚人心做出的制衡选择。
都是孩子,小小年纪就远离家乡和亲族,羞怯些的会躲着啜泣,胆大些的则完全不怕生,更甚者敢直接跟精灵王交谈,虽然都是自己在喋喋不休,人家完全没在听罢了。
但能做出如此壮举的人立刻就在孩子中建立起了威望,成了“老大”,加之地位高待遇好、无人管束,最开始那点害怕都丢到了九霄云外,颇有成为熊孩子的潜质。
可惜,偏偏有这么个异类让他们不痛快。
瑟笛埃尔性子冷,很少与他人往来,又是个扎眼的雪精灵,总让他们觉得有一股子清高自傲。那几个平民起先还暗暗怀着敬畏,跟另外四个王族混久了,也觉得他太不近人情,渐渐生出些怨气来。
其实,导致矛盾的真正原因,还是因为他太优秀了。
精灵王时常召见,考较他的功课。如果大家都有这待遇还好,然而只有瑟笛得了精灵王的青眼。虽说不知道他原本的身份,但单凭这一点,周围的人都会对他高看一眼。
还有课业。前期的课程简单看不出差距,但越到后面就越明显。
不管是学识理论,还是魔法实战,瑟笛埃尔总是表现最好的一个,每次都被教习拿来做范例,指点他们的不足和缺陷。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实战课,他们都会因为输了比试被倒吊在树上,饿着肚子看他慢条斯理地吃饭。
教习不准他们偏头或者闭眼,说什么记住苦头下次才不会犯错。说得好像这次记住了,他们之后就能打过瑟笛一样。
那个可恨的雪精灵,明明知道他们痛苦,还非要恪守进食的礼仪,一小碗汤都能用勺子舀到天荒地老。
那种折磨,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他们唯一喜欢上的就是礼仪课,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听到教习不留情面地批评他。即便动作再标准,配上僵硬的表情都会变成恐怖片。
其实也没这么夸张啦,毕竟人家底子摆在那儿。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听。那感觉,简直就像熔岩精灵泡火山热浆浴,山地精灵在流沙中游泳,快感爆棚。
可是,这人委实恐怖。
缺课一段时间之后,完全换了一个性格,温柔和煦得像春日阳光,不仅主动跟他们说话和解,还把其他不明真相的人惑得三迷五道。
人家笑脸相迎,他们自然也不能故意找茬,只好配合着演戏。但放下戒心深交是绝对不可能的,以前的惨痛回忆历历在目,他不过就是换了张更服帖的□□,内里肯定还是黑的。
每次见到有人在瑟笛埃尔面前娇羞无限,他们都很想咆哮出声、揭露他的真面目。可他们不能。在其他人眼里,十个圣子是一体的,任何相互抹黑都会被解读为感情深厚的随意调侃,那假面的雪精灵再无害一笑,反倒像是脾气太好被欺负了。
有苦说不出,他们才活像吞了苍蝇。
说是侍奉生命树,但圣子们学的和做的都和这个完全不沾边,更是像来接受精英教育的。他们这两年才被允许进入圣地,在生命树前冥想、锻炼魔力,实力增长极快。
可惜,某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因为备受精灵王偏爱,瑟笛埃尔被安排加入“外交团”,不得不离开艾维亚与外面的人类和兽人打交道。
这可能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这一去,就是三年多。其他人都回程好几趟了,他还杳无音讯。问同行的人,也说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要不是精灵王也稳如泰山,大家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折在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