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阿爸去哪儿了?”阿西娜被莉亚牵着,前歪后倒地偏头找人。
莉亚压下心事,用温柔笑意掩盖住忧愁,道:“乖,我们就在这里安心等着,阿爸看到了,就会过来汇合的。”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阿西娜轻轻点头,又摇摇莉亚的手,让她蹲下。
“怎么了?”莉亚照做。
小姑娘伸手环住莉亚的脖颈,脑袋贴近,小手在她的背上拍抚。
“阿妈也要乖,不能再哭了。”
莉亚怔愣,果真接到了从脸上滚落的热泪。
雪崩从祁雅山上来,部落就在山脚边,现在已经被埋了个彻底。好在大家都撤离得及时,在安全的地方避了难。
世代生活在雪原,每个人都充分了解大型雪崩的恐怖,也有成熟的避难和重建经验。只要性命无忧,一切都可以再来。
但这几乎是百年以来最大的一次雪崩了,把人吓得不轻。族老带着护卫队清点了人数,正在商量后续事宜。
而身为族长的契布曼此刻却不在这里。
“莉亚,我想……再去采一颗云石。”
“……如果他不愿意收,也能留着做个纪念。就当是全了我一个念想吧。”
“别让阿西娜看见,免得走不了了。不用担心,整个部落都找不出比我更熟悉山路的,今天天气也好,明早肯定能回来。”
“我爱你,莉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拭干眼泪,莉亚将小女儿紧紧抱在怀中,汲取力量。
要相信他,自己也必须要坚强起来。
她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家人了。
山石后,雪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疾步走在崎岖的山路间,瑟笛的思绪搅成一团。
他说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百十年的斩情断欲,在两年间全都瓦解,但也绝不是做了白工。
至少有一点,他相信是正确的——要摈弃所有无关牵连,才能全心全意地侍奉神。
尤薇与精灵王设想的冷漠神明相去甚远,让他重新真正拥有喜怒哀乐,看见世界绚烂的色彩。
这是他的幸运。
生命之树冕下将他选作神仆,尤薇却从来都平等相待,还……认定了他。
这是他无上的荣幸。
即便献出自己的全部,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回报。
但他还是来了。因为心底那一丝可笑的期待和思念。
见过他们,他就走,再也不多生虚无的念头。
可那个男人不在。
到处都被雪埋了,他能去哪儿?
脚步一顿,他恍然发觉已经走到了祁雅山脚。
厚雪、乱石、碎冰,雪下还有空洞,一腿踩不出深浅。
雪崩才停不久,天色也暗了,此时登山不是明智之举。
可他有种莫名的直觉,那个人,也许在山上。
这并不是个好预感。
即便是雪山精灵,也难以在雪崩之时操控魔法。如果强行使用,狂暴的魔素很可能导致魔法崩溃反噬。
何况还是在雪崩的源头,若是没逃脱,被埋在了雪下……
感知当即展开,覆盖身周百米,快速扫过每一寸雪,争分夺秒往山上搜索。
“阿爸,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一起进山啊。我已经学会好多魔法了,肯定能给你帮上忙。”
“这么厉害呀!好吧,让我想想…如果今年的魔法和箭术课都能合格,那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带你去山顶摘雪莲、采云石,再打猎回家让阿妈做烤肉好不好?”
“好!不过阿爸,你有一个地方说得不对。”
“什么地方?”
“我从来都是拿满分的。”
……
尘封的记忆乍现,画面中人的笑脸灿烂得刺眼。
山顶……山顶!
没错,那个人是部落最高明的猎人,其他人很少到达的山顶,他却清楚了解云海之上变幻的风景,也热衷于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与壮阔。
……那是他记忆中肩膀宽阔、强大可靠的阿爸。
“阿…爸……”
本以为艰涩陌生的称呼,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说出口。
“阿爸——”
呼唤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发出,带着自己不曾察觉的急切与恐慌。
山路崎岖,乱石陡立。白雪上时常能见到淡红的血色,不知是从底下洇出的,还是保住一命的野兽拖着伤体移动留下的。
明明没有确凿的线索,他也分毫不迟疑。眼中的景象都已模糊了,全靠着感知视物、只管跑跃前进,以求能尽快到达山顶。
直到一把残破的弓箭在落雪中露出一角,快要磨平的刻纹抓住他的视线。
“猜猜阿爸准备了什么礼物!”
“虽然我已经看到了,但还是勉强装作不知道吧。”
“臭小子,真不给面子!喏,专门请大师为你量身定做的冰鸾魔弓。只要能够驯服,它就可以和你成为一体,将你的天赋发挥到极致。”
“哇,好厉害!那我也要送阿爸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臭小子,给我站住,看我不收拾你!谁允许你在我的弓上乱刻乱画的?今天你的兽腿别想吃了!”
……
弓在这儿,他肯定也在这附近!
大脑因过度使用精神力而隐隐胀痛,此刻情绪陡然高亢,竟直接冲破了瓶颈,又向外扩张出一米有余。
但瑟笛现在无心关注,只集中精力搜查,不放过任何异常迹象。
厚雪之下,凝冰之中,有极其微弱的脉搏跳动。
冰弓现,魔力作箭,挽弓时隐隐有冰鸾清啸。箭出,击石碎雪,浑身包裹在寒冰之中的精灵无声无息地蜷缩着。身上血迹斑斑,头发凝成黑红的几缕,手臂应该骨折了,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曲。
契布曼还撑着一口气,炸响在耳边响起、光亮出现在眼前时,他努力想要睁眼、看清来人是谁,最后却也只是睫毛颤动,意识沉入了黑暗。
“阿爸!”瑟笛跑过去、跪在他身边,想要做些什么,又不敢随意动他,担心加重伤势,只能慢慢地融解覆在周身的冰。
这里离山顶有些距离,雪崩的冲击力和速度都累积到了相当的程度,四面八方都在范围内,几乎无处可逃。
不能被雪崩裹挟,否则全无生还机会,只能拼一把。契布曼选择使用魔法,冰盾护住全身,再重点保护要害,找个相对合适的位置,准备硬扛过去。
暴雪碾过,护盾碎了又填补,所有的感官都被震到失灵,大石砸在身上也全然没有知觉。但幸运的是,他顶过了雪崩。
魔法开始崩溃了,他遭到严重的反噬,残破的身躯又加上一重伤。碎冰贴在身上,将他裹成冰团。再没力气挣扎,呼吸艰难,无望等待死亡。
冰化尽了,里面的人软软躺在地上,全身没一处完好。
啪嗒。
一个闪着光的东西从他胸前的手中落下——是块云石,在暗沉的夜幕中光芒流转、鲜活明亮。
采到它的人却死气沉沉,醒来的机会渺茫。
不,他还有救!如果尤薇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瑟笛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他自己来回一趟至少也要两个小时,但契布曼等不了那么久;可如果带着他一起赶路,肯定会受到颠簸,如果操作不当,很可能会断绝那一线生机。
感到深深的软弱无力,心脏坠入黑沉的空洞。
我该怎么办,尤薇,请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别担心,有我在。”
绿光撒在身上,温暖得仿佛春日阳光,蓬勃的生机蕴含无限希望的力量。
想见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瑟笛还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直到手中感受到温软的皮肤,才恍然是真实。
“想亲亲也得等会儿,让我先把人治好。”将在脸上摩挲的手拿开,尤薇走到契布曼身旁查看情况。
“我不是……”瑟笛脸红一瞬,迟疑道,“只是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
契布曼的伤触目惊心,骨折骨裂、脏器破裂,情况极度凶险。心脏还在坚强地跳动,虽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但只要没死,尤薇就能让他恢复如初。
生机之力如涓涓细流,流入心脏,再随新生的血液到达四肢百骸,一边梳理一边治愈。现在的契布曼太脆弱了,受不住快速复苏的魔法,只能留下一团力量温养,剩下的需要交给时间。
尤薇一出手,当即就有成效。皮肉伤痊愈,一团糟的内里也大致恢复秩序,心跳渐渐变得有力,脸上也有了血色。
处理好契布曼,她才看向瑟笛。
“我听见了。”她的目光专注,包含整片深邃的无尽星空,又隐带笑意,温柔沉静,“你的呼唤,我都会回应。”
瑟笛无可自拔地陷入那片星空中了,一颗心融化成水,想要将面前的人紧密包围。
“怎么又哭了,人我可是已经治好了哦。不过,”尤薇走近,捧起他的脸庞,轻轻吻去一滴泪珠,“哭着的瑟笛也很好看,只哭给我一个人看的话,那就没关系。”
“这不公平。”瑟笛衔住那张令他脸红心跳的嘴,“只有我哭,也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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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干嘛去了?好慢啊。”卡斯帕抱怨,怀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动,“嘴巴都红了,该不会……”
瑟笛不自在地偏过头。
“该不会背着我们吃肉去了吧!太过分了,我也要吃晚饭,打一场简直饿死!”
瑟笛满头黑线,为自己真情实意的难为情感到浪费。
经历完苦战,大家都饿了,只能怀着难过的心情抓了只路过的鹿来烤。
围坐在篝火旁,大家放松地闲聊着。
作为佣兵,最幸福的时光不过于大干一场之后,还能跟同伴一起吃肉喝酒,享受平常却又美好的夜晚。
听着欢畅的谈笑声,瑟笛看着手里的石头出了神。
这是契布曼一直握在手中的云石。
他知道,这是为他采的石头。
“你在看什么?”卡斯帕凑过头来瞧,“嚯,好漂亮的石头!里面有什么,怎么还能发光呢?”
“这是云石。”瑟笛递给他,“是祁雅山顶的云石。”
“难怪,这颗品质很高,而且已经完全成熟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云石。”迪安感慨,“传说中,戈雅山脉的守护神兽冰鸾随神明一起去了神域,却留下了部分本源神力,融入祁雅山,而云石,就是神力的结晶。纯净的云石,既是极品的铸造材料,也蕴含神兽的守护之力,十分难得。
“不过,千万年过去,这力量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大多云石都有许多杂质,也就没什么效用了。但它仍是雪山的象征之一,包含美好的寓意:雪山的庇护,和家人对远行人的思念。”
“我……都不知道。”瑟笛怔然。
“圣子殿下离开部落时年纪尚小,不了解很正常。我也是偶然翻阅古籍才知晓了这些典故。”
“我听出来了,这波你是在内涵我们这些人没见识还不读书!”
卡斯帕举着烤肉大声嚷嚷,成功收到了来自队友拳头的问候。
“思念吗……”
瑟笛想起自己的冰弓,想起那颗碎掉的云石,想到许多被遗忘的过去。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斩断这一切了。
云石重新回到他手上。
凝视着其中飘摇的光絮,魔力在指尖悄然聚集,只要他一捏,石头就会化为碎末。
没什么可犹豫的,孰轻孰重,他分得很清楚。
可手指弯曲得很艰难。
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
他不需要多余的牵绊,只要有尤薇在,他的世界就足够完整。
手掌猛然合上。
没有预想中碎石的手感。
尤薇握住了他的手。
她还在和四人聊着其他话题,声音却在瑟笛脑海中响起。
“不必为了我作任何舍弃。只要是你,我就很喜欢。”
这种话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轻易就将他一切的不安和忧虑驱散。他的神主,他的爱人,他的信仰和坚定不移,全都是她。
云石在手中破碎,闪烁微光的粉末飘进夜风中。
“这不是舍弃,是我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