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港咯——”

船泊在了约德里明宾港的葛塞码头,库耶一行人在此与鼠飞船队道别。

作为普亚姆林帝国三大主城之一,约德里素有“财富之神的桂冠”之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大小小的白帆在风声中呼哧,成堆成叠的货物从五湖四海流入约德里,仅是葛塞码头的货品单子,就能凑出百页的大书来。

码头上是往来的船商和运货工人,往里的大街旁是各色的海鱼店、菜店和小饭馆。店家外鲜艳的篷布,在海天之间的澄蓝中,显得格外生动可爱。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街上的兽人。他们大方地展露兽身,与人族共同工作生活。走过许多地方,除了精灵国艾维亚之外,这还是尤薇第一次见到兽人能与他族和谐共处的地方。

“回老家了,开心吗?”卡斯帕趴在特伦斯的肩膀上,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特伦斯诚恳答道:“如果你能独立行走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说到这个,卡斯帕一下就来气了:“要不是你们乱传谣言,使我美好的名誉受到污蔑,我会被莫名其妙地半夜敲门被人那啥骚扰吗!我现在身心严重受创,没要求赔偿就不错了,现在让你扶着走路都哔哔赖赖,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特伦斯沉默地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在旅店住下后,众人打算“分道扬镳”,久违地进行个人活动。毕竟,就算是亲密无间的队友,也需要各自独处的时间。就像卡斯帕说的——

“请给我至少一天,只作为‘卡斯帕’度过,而不是‘库耶的全能队长’。虽然我很爱你们,但请体谅我所承担的压力。偶尔,我也会想要与自己相处的自由。”

虽然这话五分之四都是在放屁,但仔细想想,确实是如此。不管生活还是冒险,他们一直待在一起,都快忘记单独行动是什么感觉了。

于是,他们在路口分别选了方向离开,还做下了决不能主动去找别人的约定。

刚在路口分开,特伦斯就在下个转角遇上了靠在墙边的加赫。

“我人生地不熟,担心别人觊觎我的美貌,还是跟你一起走比较安全。”

特伦斯呆呆地盯着他,“哦”了一声。

被看得莫名脸热,加赫撇开头,后退半步,故意道:“怎么,你也对我图谋不轨吗?那我还是自己走吧,要是被你偷袭,还变成我自己送上门来的了。”

加赫作势要走,特伦斯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不用担心,我不会偷袭你的。你想去哪儿玩?我陪你。”

加赫低头看自己的手腕。

那眼神一落下来,特伦斯的手便像着火似地松开了,背在身后拧巴。

“哼。”加赫笑了,“那就走吧。”

“哦、哦。”特伦斯红着脸呐呐。

加赫不了解约德里,更不了解明宾港,就让特伦斯随意领路。

虽然以前生活在这儿,但已经离开好几年,街道变得陌生,特伦斯只能循着印象,往大概的方向走。

“那头熊呢,怎么不放出来。”加赫随口问道。

特伦斯抿唇,看向天上絮状的白云,说:“人多,安德鲁太闹腾,吓到别人就不好了。”

这人可真不会说谎,加赫想。不过也好,他并不是很想见到那头熊。

“你的耳钉不取吗?一直戴着会痛的吧。”

加赫见过特伦斯取下耳钉充能的样子,白色的猫耳看起来很好捏,现在突然很想上手试试。

可特伦斯没有领会到他的意图,只是憨笑:“还好,已经习惯了。”

周围的兽人露着耳朵尾巴蹄子,大摇大摆地从他们旁边走过,没谁会特意藏起自己身为兽人的特征。两相对比之下,显得特伦斯格外没有种族自信。

加赫想,自己就不一样了,如果可以,他会大方展示自己美丽的鱼尾和长发,以人鱼的魅力征服所有人。

可惜现下的情形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先不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显出真身后难以自保,光是要变回原形就已经办不到了。

天知道迪安从哪儿拿出四瓶变身药剂,他甚至怀疑是迪安随身带了材料现做的。唯一安慰的是,应他的强烈要求,迪安后来给的药剂,变的都是男人。

“别说我了,你呢,多久回家呀。”

回家?

呵…他早就无家可回了。

心中嘲讽,加赫面上却不显,一派天真地反问:“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啊?”

“啊?不、不是!”特伦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略显慌乱。

“那就是想和我在一起咯。”

“也、也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担心你想家了。”

高大的娃娃脸男人脸上泛红,一双澄澈的猫眼直视他,露出其中毫不掩饰的关心和真诚,让加赫心口发紧。

他突然凑上去,踮起脚把脸怼到特伦斯眼前,飞扬的眼角有种魅惑却不自知的风情。

他说:“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原本还挺住没后退的特伦斯,听到这话后,立刻噔噔噔退了三步。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掩面蹲下。

路人们投来或奇怪或嫌碍事的目光,但特伦斯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加赫的一句话,让他从脚底烧到了头发尖儿,脑子晕乎,所以只能采取防御姿态,挡住自己狼狈的表情。

好心情飞到空中去,提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来。加赫在特伦斯面前蹲下,用手戳毛绒绒的猫头。

“不是吧,你也太容易害羞了。”

特伦斯开始颤抖。

“突然想起来,之前说你对我图谋不轨,你没有否认诶。”

特伦斯把脑袋埋得更深了。

“说句话呀,如果你想要表白的话,说不定我不会拒绝呢。”

特伦斯露出圆圆的一对眼,怯怯问道:“……那你会拒绝吗?”

加赫怔住一瞬,随后笑歪了头,笑得特伦斯又要自闭地团回去,笑得路人频频注目。

他站起来,对特伦斯伸出手,道:“先走吧,大家都看着呢。”

特伦斯试探地握住了那只手。

是令他心悸的温暖和柔软。

但只是短暂的一牵,很快就放开了。

加赫没给回答,特伦斯也没再问,两人就继续走着,偶尔说两句话,然后欣赏风景。

“特伦斯?是特伦斯吗?”

有人在身后小声喊,特伦斯疑惑回头,见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特伦斯,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

“你是……多利?”

-

“先生,我们这里真的不收垃圾。您出门左拐走到底,那里有垃圾桶,记得扔进湿垃圾的桶里哦。慢走不送。”

卡斯帕第五次被拒之门外。

他真是想不明白了,明明应该是比七阶海龙骨还要高阶的骨头,那些鉴定师看都不看一眼,就说是垃圾,还认为他是来捣乱的。

拜托,他可是公爵的儿子诶,能让他亲自来捣乱,这些店家不该觉得蓬荜生辉、受宠若惊吗!

不对,跑偏了。

难道这根大骨棒真的很垃圾吗?

可那七阶海龙骨是迪安认证的,他应该不会张口乱说。毕竟人家确实见多识广,并且大多时候都非常可靠。

海龙骨都腐坏了,那这样完整的骨头,品阶肯定不能更低吧?而且,他一眼看中的大骨棒,洁白如玉,坚实有分量,形状也是一等一的好。

想必生前也是相当完美的一条,哦不、半截腿。

肯定是品阶太高了,那些鉴定师又眼力太差,才把宝贝当垃圾。

毕竟,他们连自己内敛的、深沉的、刻在骨子里的贵族气质都没有看出来,又是嘲讽又是赶人的,简直有眼无珠。

卡斯帕将骨头妥帖包好,暂时放弃了卖骨头的事。

-

明宾港地下黑市。

黑袍人步履如风,闪身进了窄巷中的小书店。

黑市是佣兵们的地方,而大多数的普通佣兵,对书籍总抱着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态度。

但黑市中总有那么一家书店,深受广大女性.佣兵欢迎——“妖精书阁”。

作为在全国拥有二十多家黑市连锁店的书店,妖精书阁拥有种类齐全、数量庞大的小说话本,几乎能满足女孩儿们所有的幻想和憧憬。

虽然是在小巷子里,表面看着窄小,推开门后,实则别有洞天。

门后有门,暖黄的光线撒在成排的书架上。书本分门别类,整齐排列,还有浮在空中的,封皮厚重,慢悠悠地翻动书页。

厅中设置有茶歇,糕点和红茶的香甜味道弥漫。往里还有几厅,风格不尽相同,陈列风格相近的书,给予更佳的阅读体验。甚至还贴心地隔出了小包厢,只是价格略贵。

在前台兑换完包厢小牌子,黑袍人进了玫瑰红的大厅。只有最右边的包厢还剩下,他插上牌子,将门紧闭。

茶歇旁的姑娘们见了,交头接耳地低声笑道:“又来了个不怕荤的姐妹。”

包厢里的黑袍人精疲力竭地脱下自己的斗篷和面罩。

是瑟笛。

从打听书店到进包厢,整个过程几乎快耗尽了他全部的羞耻心。即便没人认识他,但审视的视线却是实打实的。

何况来这儿的大多都是女人,也只能找她们打听情况。他的声音无法伪装,最后只能装哑巴递字条。

他来这儿,是为了……咳,学习。

经历过在温泉池中的尴尬后,他就下定决心要将技术学到位,争取…争取下次……咳。

包厢五个小时十银,贵是贵,但瑟笛觉得还不错。既不用担心被别人关注,还不用自己找不着头脑地从书海中挑书。

没错,每个包厢都有不同的书籍推荐,让读者能够更容易找到符合口味的书。

可瑟笛没打听到的是,包厢也分等级,从左到右,推荐的书籍层次逐渐加深,最右边的包厢,从来都是某种元素的极度狂热者才会进的屋子。

包裹在微光之中的书漂浮着,看不清书名,所以瑟笛开始抽盲书。

“花丛中的野兽?”

没从书名中得出有效信息,他翻到扉页……然后触电般将它甩开了。

惨遭抛弃的书心酸地浮起,安静落回书架上。

瑟笛受到了惊吓,正在努力平复。

不要抗拒,他对自己说,不过就是制造兽人的过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图太大了些,细节太逼真了些,画得太写实了些,两兽一人……而已。

瑟笛重新拿来一本书,名为《蓝海》。

不错,名字看上去就十分内敛含蓄,比较适合自己的风格。

再翻到扉页。

很好,没有细致写实的大图。

瑟笛稍放心,在舒适的躺椅上坐下,抿一口玫瑰茶,准备正式开始学习。

读完几页,他渐渐感觉故事的走向不太对劲。

女主是人,男主…好像是她养的章鱼?

下一页,视觉冲击强烈的精美大图把瑟笛击得头晕目眩,旁边还配有一竖小字。

“……嗯、啊,不可以…吸盘…不要……”

瑟笛合上书,将它放到《花丛中的野兽》旁边。

他喝一口茶,然后把自己呛到流眼泪。

他开始沉思,最终还是决定继续。

这次不再盲选,他用精神力开了个小挂,首先排除书名中带“野兽”和“海”字样的,再刨开几本一看就奇奇怪怪的,最后只剩下三本。

《莉莉丝的奇妙冒险》、《精灵爱侣》以及…《工具的高级应用》?

最后一本让瑟笛感到疑惑,大概是什么专业书混进来了。他拿起那本工具书,准备看看内容,将它放回正确的分类。

新世界的大门在瑟笛眼前缓缓打开……

-

无人的郊外,尤薇独立。

就像扎根地下的一棵树,她不动不摇,心跳趋于停滞。风不能扬起她的发丝,也不能飘起她的衣裙。

她在这片空间,又不在这片空间。

她在回应大地的呼唤,将生机勃勃的新根与衰弱的老根相交缠,等待成为大陆新的希望和根基。

这十分消耗精神和体力,一个下午过去,也才覆盖完整个约德里的区域。但她同时也在获得力量,每一缕根须都在成长,反馈己身。

回去的时候,她是用走的,想慢下来感受约德里,就像以前在小镇做的那样。

一侧是海天,一侧是山原,行走在其间,便能体会到自然的辽阔宏大,和自身的微不足道。

在崖边眺望,鸟、鱼、船都是细细一点,却让这片无垠大海富有生气。

生命是渺小的,也是伟大的。

尤薇需要成为伟大,却也自洽于渺小。

突然感觉到了属于瑟笛的震惊,然后是隐秘的喜悦,像一朵朵小烟花悄悄炸开。

之前过度投入思考,现在才重新接收到了瑟笛的信号。他开心,尤薇便也没由来地高兴,决定放下心事,轻松地玩儿一场。

她跳进了海里,在浅浪中游泳,又到沙滩上光着脚捡贝壳。指尖有些痒意,但她没在意。

空旷的海滩只有她一个人,总归有些寂寞,于是,她循着方向,往瑟笛会出现的地方走去。

.

瑟笛晕晕乎乎地从黑市中走出,左拐右拐翻墙跨栏,确定没人会发现自己后,才销毁了斗篷和面罩,融入人群中去。

虽然很难以启齿,那个所谓的“工具书”,内容跟他预想的有极大出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前两本更(404),但确实让他了解到了许多从未接触过的全新领域。

……估计也用不上就是了。

不过,想学的还是学到了,总算没白来。

他松了口气,将脑子里多余的颜色废料彻底清空。

本还陷在思绪里,但冥冥中有感,瑟笛看向了街边。

尤薇正站在树下对他微笑。

杂念全都一扫而飞,只有眼前人。

他看到我了,尤薇想。

她站在树下,看着瑟笛跨越人流来到自己面前,便瞬间觉得,今天还挺圆满。

“今天开心吗?”

“还不错,你呢。”

“我也是。”

说完这简单的两句话,他们便相视而笑。

“回去吧。”

瑟笛向她伸出手。

刚要将手递过去,尤薇就感受到一股剧烈的痒意,立刻将手背到背后。

“怎么了?”瑟笛关切问道,“手不舒服吗?”

一片绿叶从树上飘落,却突然陷入了凝滞。

尤薇摸着自己的食指,粗糙、干硬,伸长了很多,还长出了几根细长的须。

像树根一样。

瑟笛还在看着她。

时间停滞,却不会掩盖他所看到的。只要精神力足够强大,总会发现这段时间的不自然。

尤薇不想让他看到。

脸上的笑容不曾改变半分弧度,她轻易折断了自己的手指。黑红的血液涌出,撒在草叶上。

绿叶落到了瑟笛的头上。

尤薇为他拈走,又牵住他的手,道:“才没有不舒服。走吧,回去了。”

“好。”

地上的断根与红血仿佛不曾存在过。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