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肉相接,发出沉闷的重响。骨叉透体,激起痛苦的尖鸣。
特伦斯被鱼头人包围,应付得不算艰难,但也并不轻松。
浓郁的黑雾侵蚀体力和精神;鱼头人众多,皆手持武器。双拳难敌四手,即便有安德鲁同在,特伦斯也难免受了伤。
一道阴险的骨叉从斜里刺来,划烂了特伦斯的衣衫,在他的腰肋处戳出三道深深血痕。
特伦斯吃痛,一脚将矮小的怪物踹开。
嗤——
粘液从鱼人身上流出,滴到鞋面的铁饰上,瞬间将之腐蚀得锈迹斑斑。
特伦斯身上早已溅满粘液,皮肤被灼得乌紫,手上更是没一处好的,握紧拳头时,苍白的指骨几乎都要显露出来。
但奇异的是,他并没有很强烈的痛感,拳风呼哧间没有丝毫颓势。
因为黑雾的削弱和消耗以及怪物造成的伤害,力量的流逝真切发生了。可与此同时,身体内仿佛燃起了一束火焰,源源不断地释放温暖柔和的光,以伤痛为助力,将他的身体淬炼得更加坚韧强大。
力量流逝产生的虚弱全然被阻挡在皮肉间,血液仍然奔涌不休。
特伦斯的振奋让安德鲁也越战越勇。
金系魔力暴涨,外化为实质,战甲一般覆盖于白熊的关节要害处,利爪如刃,能轻易将怪物撕成碎块。
惊喜于伙伴的成长,特伦斯与安德鲁不约而同地加快战斗速度,既是迫不及待的展露,又是兴致高昂的比试。
战斗结束后,他们脚步匆匆地奔向别处,继续寻找加赫。
滩涂间气味杂乱,血液、腐骨,还有恶臭的怪物。安德鲁不适地皱起鼻子,但还是很快就从中分辨出了残留的、属于加赫的气味。
.
加赫躲藏在茂草大石之后。
不远处,数十只鱼人徘徊不散,像鬣狗般四处搜寻猎物。它们的嗅觉不似安德鲁一般灵敏,却也逐渐向他的位置逼近。
死死捂住口鼻,任由泪水凌乱,加赫也不敢泄露任何一丝气息。
如果被它们抓住,自己会当场连渣都不剩。
他从来都清楚自己的弱小,也曾憎恶自己的软弱无力。
可他又能如何呢?除了空壳般的外表,他连最低等的魔法都无法凝聚。没有魔法天赋,他也没有将自己的身.体锻炼得强韧,鱼尾上的肌肉仅仅是徒有其表的线条。
从前的自己,都是靠着父母和族人的庇护才能活得轻松自在。直到如今,他才悲哀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但他依旧是个废物,只能依靠别人而活。
救救他,不管什么人都好,他不想死……
腥臭的涎水从上方落下,压塌旁边的草叶。
绝望地抬头,加赫正对上一张丑陋狰狞的扁平鱼脸。
完了。
身体僵硬,他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鱼头人没有大叫唤来同伴,似乎是想独享“美食”。但它对待“美食”的方式可没有丝毫美感,它喜欢砸碎头颅,再舔食碎散一地的黄白之物。
粗壮的骨棒在眼中慢慢放大,那瞬间在加赫的脑海中被拉得无限长。
呵,看吧。
我就是这么个废物,打不过就算了,死到临头都不敢挣扎,只会坐以待毙。
不过,死亡能带来解脱,也算不错。
父亲、母亲、蒂克,还有我的朋友们,请原谅我这个懦夫吧。忘了我,不要带着对我的怨怼和失望度过余生。
若是……若是“神”不愿宽恕你们…别怕,我自会下地狱,就算是成为恶魔,也一定,一定……
骨棒近在眼前,加赫浑身绷紧,口腔中弥漫血腥味。
咚!
重物落地。
“加赫!”
急切的呼唤声让魂飞天外的人重回现世。
浑身一个激灵,加赫茫然四顾,陡然发现要终结自己性命的鱼头妖已经身首分离。
不远处,一人一熊被怪物包围。
“特伦斯……”呆望着那处,他破碎地呐呐,“特伦斯…特伦斯……”
特伦斯来救他了,但他却连跑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加赫,别怕,我很快就过去你身边!”打怪间隙,特伦斯高声喊道。
一想到加赫因为这些怪物而备受惊吓、无助地藏逃,特伦斯就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将人纳入怀抱,让他不再受风雨。
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特伦斯生生扛了几下骨叉,身上血痕凌乱。
但他和安德鲁还是很快就清理完了鱼头人,奔至加赫身前,近在咫尺的时候,又迟疑停在了离他几步之外的地方。
加赫想要靠近,特伦斯主动退后拉开距离。
名为哀戚的情绪堵在喉咙里,加赫不懂他为何要远离,但在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活该。
或许,最后一颗对自己展露的赤诚红心,又要被他浪费殆尽了。
“你别过来,”特伦斯的嗓音干哑,“我现在…好丑,还脏,不想让你看到……”
傻子,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听到特伦斯的解释,加赫忍不住想狠狠骂道。某种汹涌的感情在胸口满溢,让他难以呼吸,又甘心沉溺。
加赫继续靠近,特伦斯又想后退。
“不许动,站在那儿。”他说。
特伦斯果然没再动,却调整了站的姿势和方向,将斑驳的伤痕藏在加赫看不见的地方。
如何会看不见呢?那些痕迹不断地灼伤加赫的双眼,每一处都在提醒他的罪孽。
不顾特伦斯浑身血污黏腻,他颤抖着轻轻碰触一道从肩膀贯及至腰畔的伤口。
“疼吗?”
“小伤,不疼。”
只会逞强的男人。加赫想,要是这伤落在自己身上,他绝对会躺在床上至少半个月,养伤都是其次,要是留了疤,他才会生不如死。
但特伦斯呢,他一身不知有多少疤痕,有久远的、也有新增的。恢复好的伤痕深深浅浅都有存在过的印记。新增的没多余位置可用,便在以往的痕上加深纵横。
鼻子一酸,加赫忍住流泪的冲动,踮脚抱住了特伦斯的脖子。然后,在他慌乱的目光中,与之…两唇相接。
*
那是噩梦的一天。
加赫溜达到珊瑚门紧闭的议事厅外,准备如往常一样,钻到珊瑚门洞里打盹儿。四处寻找他的人鱼从旁经过,却没人能发现这巧妙的藏身处。
红晶珊瑚自带魔力与精神力屏蔽,里面又是首领与职权人员商议要事的场所,闲杂人等不敢在此逗留。
虽然加赫能在“闲杂”中排上首位,但谁让他是首领的儿子,还恰好发现了这处可以容身的空洞。
隐秘又刺激,除了他自己,谁也别想打扰。
今日来得不巧,加赫遇上了父亲与部下谈话。他无心首领的位置,自然也不会掺和进什么要紧的大事中。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几个字眼传入耳中,让他愕然屏息。
“……黑潮…污染……海渊之主……封印…”
由藻叶毯仔细包裹的东西被抬至厅中,揭开后,干枯的黑骨显露于人前。
一具人鱼尸。
原本光鲜亮丽的鳞片生锈般失去光泽,水波一扫,便轻易零落。一身皮肉只剩层薄薄的蜕皮,贴在狰狞变形的黑骨之上。头颅空洞,邪异可怖;颌骨大张,似乎死后仍无法摆脱痛苦折磨。
自加赫长大以来,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强大威严的人鱼首领,露出震惊、甚至于恐惧的表情。
加赫知道那恐惧的来源。
不谙世事如他,也知道在海族间口口相传的古时传说——海渊之主。
相传,海渊之主掌管万物生死,是世间真神。但祂偏爱黑暗,醉心于操控死亡的神力。所临之处,必定黑潮席卷,吞噬生机,不存一物。
直到祂被封印在万里海渊之下,世界才重复清明。
根据同胞的死状,人鱼们怀疑是受到了黑潮的污染,认为海渊之主的封印已动摇,世界又将陷入无序的混沌。
加赫听得直皱眉,不明白为何他们会将一个传说当成确有其事,绝望得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具人鱼尸明明可以有许多种解释,他们却联想到了最虚幻、最离奇的一个。
偏偏他父亲好像真信了,下令去请其他海族首领一起商议,又让人去将“海渊信徒”的几族监视起来。
只要是强大无匹的“神明”,即便是代表邪恶的海渊之主,都会有属于祂的信徒。
获得神明眷顾的信徒,能够得到无法想象的力量。
赫罗博海中的确有那么几个欺软怕硬、为了博名声自称“海渊信徒”的种族,都是些不太被瞧得起的臭虫,只能在自己的地盘耍耍威风。
“……”
这架势,搞得像真的一样,但加赫只感到荒谬。
白珍珠宫内,赫罗博海的一众首领齐聚,面色严肃沉重地针对幼儿睡前故事进行全面深入的布防作战分析。
大概就是这种放屁会被抓的扯淡感觉。
加赫想近距离观察黑尸,但还没能找到机会,外面就突然乱起来了。
海水搅动,原本清亮的颜色染上灰暗浑浊。丝丝血红划过,下一刻又被水流抹除。
“首领,不好了,千眼的打过来了!战士们根本挡不住!”
“镇定!我这就去。通知夫人,让她做好最坏的打算。”
陡然翻滚的海水、远处交错的怒吼和尖叫,都让加赫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但听到传信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沉沉落到了底。
千眼魔鬼鱼,与他们人鱼族是死敌。各据一方,互不往来,维持了百年的相安无事。
为何会突然发难?
答案无从得知。
透过珊瑚的缝隙,他始终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错过他凝重眉间挥不散的悲哀。
最坏的打算?
不,不应该的。千眼强,但人鱼也不差,否则如何能多年僵持不下,只好各退一步呢?光凭千眼,只能与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怎么敢贸然攻击?
加赫想不通。他撑起鱼尾,打算游出洞看个明白。
但洞口却被关上了,他出不去,别人进不来。
什么情况!
加赫急了,趴在珊瑚壁上,准备大喊引起注意,不期然间对上父亲的眼。
肃然的,严厉的,饱含无言温情的。
此时,加赫突然想起曾经,关于他是如何知道这个珊瑚洞的。
彼时,他不过父亲的一臂长,为编辫子还是剪短发的事和他争论不休,闹了脾气。父亲哄不好他,便把他带到珊瑚洞里。
“这是我以前躲懒的地方,除了我,谁都不知道,现在告诉你了。以后不准再不理我了,好不好?”
“你也会躲懒吗?”
“当然了,以前没想过接班,听着什么政务治安就头疼,偶尔来这儿放松还不错。”
“欸…你跟我还挺像的嘛,那就不生你气了。”
“嗤,臭小子,到底是谁像谁啊……”
……
他接手了这处珊瑚洞,却违背了承诺,不理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鼻子突然就酸得受不了。
父亲走出了珊瑚门,加赫张着嘴,却如同失声,始终喊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后来……族地是否被千眼攻破,父母有没有受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这一切,加赫都不知道,意识无踪。
整片海域都是如墨的黑,浓重黏稠。
被无尽的恐惧和窒息感包围,加赫挣扎地爬起,无力地敲打珊瑚壁。五感皆被黑暗剥夺,直到手掌磨破,血水浸入红晶珊瑚,眼前才亮起一点萤火般的微光。
“哦?还有一条漏网之鱼。竟然在黑潮中活下来了吗?呵,有趣。”
耳朵蒙上了数层厚重的水膜,鼓胀地疼,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加赫脑中也是一片黑暗虚无,只是无意识地拍墙求救。
成百只巨大的圆眼悄然在黑暗中睁开,瞳深黑,虹膜亮红,俱都注视着加赫。
如果能看见,加赫定会被这诡异恐怖的场景吓得半身不遂,可他看不见,甚至不会因为其中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冰冷而惊出一身冷汗。
“向神匍匐,被选中的幸运者。”
那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无论加赫能否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都只能服从照做。
“咚”地一声,加赫趴倒。
“完成神赐予的使命,你的种族将得到宽恕。”
深黑的画卷在脑海中铺展开,行尸走肉般的枯瘦人鱼在其上飘动,发锈的鳞剥落,外露的骨头发黑。
只能勉强分辨特征。
两具残缺的人鱼沉入黑暗。
泪水从无神的双眼滑落,化为黯淡的粉色珍珠,立刻被黑暗湮没了。
*
双唇分离。
不管特伦斯多么愕然讶异,加赫已经恢复了理智。冲动的情感平复,露出他漆黑的、斑驳的内心。
他必须抓住机会。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