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热度与力量,通过发丝蔓延至梅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傅星樊说的极其认真,极其郑重。
山城。
那座让他爱犬死于非命的城市。
那个让他产生症结的所在地。
那个让他十几年不敢踏足的异乡领域。
如今故地重游,那一定需要莫大的勇气。
梅瑰十分感动,十分敬佩。
她左手握住傅星樊的手,右手捉起小白的肉抓:“有哥哥在,我们都不怕,对吧,小白。”
狗子相当配合,吃饱喝足,它仰天长啸,嗷呜一声,学起了狼叫。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给小白戴个口罩吧。”梅瑰建议。
“不要,多难受。”傅星樊舍不得,他抱着狗头使劲撸,“咱们小白这么听话,根本不需要那种东西。”
“我不是担心小白乱吃东西中毒了。”梅瑰打开手机相册,点出几张照片,解释道,“我是怕小白咬他们。”
傅星樊凑过去看,左瞅右瞅,好半天也认不出照片里的人:“谁呀?你干嘛存他们的照片?”
梅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人:“这是你的堂兄弟们。”
傅星樊歪歪脑袋,一本正经地解释:“患病之后,就没再见过。”
说完,他一把夺过梅瑰的手机,把几人的照片删得一张都不剩。
不关心的人,一个多余的眼色都不愿给,的确很符合傅家大少爷的作风。
要不为了摸清敌人的底细,梅瑰也懒得看那些人渣一眼。
“那些照片,你哪来的?”换手机时,傅星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左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是我主动要求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难道你打算……?”
“伤害的哥哥坏人,我必须牢记在心,万一哪天碰到,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梅瑰攥紧拳头,“当然前提是他们先来招惹我。”
“……那小白?”
“嘿嘿。”说起这个,梅瑰可来劲了,她撸起袖子,摆出迎敌的姿态,“坏人一起出现,我一个人怕对付不过来,所以事先让小白认脸,到时合力出击,谁也别想跑。”
“小白能认出来?”
“收到照片的那一天,我就开始给小白上课,它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的。”
“如果狗狗也要考大学,小白肯定能得第一名。”
“我跟小白说,要咬屁股,那地方肉多,狠狠地咬,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狗子乖巧地蹲坐在地,对于主人的教导,它先是来回晃晃脑袋,上演一波歪头杀。
消化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叫唤了起来。
“小白……”小家伙有所回应,傅星樊激动地抱住它来回蹭,“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你这么聪明这么懂事,大白跟着你,就不会因为贪吃而翘辫子啦。”
梅瑰知道,哥哥又想大白了,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背。
“大白死的好惨,又吐又泄,全身抽搐,肌肉痉挛,喘不上气,它痛苦倒在地上看着我,眼中含泪,可我却救不了他。”傅星樊将脸埋进小白的颈窝,陷入毛茸茸的世界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诉苦。
看着哥哥伤心难过的样子,梅瑰将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但凡用心养狗的人,都知道狗狗误食巧克力的后果。
那群杀千刀的混蛋却做出了那样残忍的事。
小左说,当时他们中最大的不过十岁。
小小年纪不干人事,还给傅星樊造成了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
实在可恶!
这回,恶霸们要再敢整什么幺蛾子,她绝饶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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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四号,早上九点。
全能管家左佑驾驶直升飞机载着四位主人和一只萌宠飞离申城。
山城四面环水,夏无酷暑,冬无严寒。
特别适合宜居,养老。
加之傅星樊的奶奶白落梅生于斯长于斯,所以他爷爷傅宴笙一退休就搬来此地养老了。
看到这,可能有人要问了。
都说叶落归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作为土生土长的申城人,傅宴笙最后怎么随了妻子呢?
那又是一段佳话了。
据小左讲,傅宴笙年轻时,曾以“知识青年”的身份到山城插过几年队。
白落梅是当地生产队的一枝花,不仅漂亮,还能干。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做得女红,砍柴种地也不在话下。
老爷子对她一见钟情,随后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
大城市来的英俊少年,精明能干、吃苦耐劳且见多识广,很快就打动了山城姑娘的芳心。
过了不久,二人喜结连理,隔年傅家老大傅立嗣落地,次年老二傅立海降世。
辛苦三年,插完队,傅宴笙带着妻儿回老家创业。
由于男方极具商业头脑、眼光独到,女方又甘当贤内助,两人白手起家,配合默契,相互扶持,没几年便赚到了第一桶金。
之后,生意越做越大。
在此期间,白落梅又为傅家添了一儿一女。
老三傅立承和老四傅立萍含着金汤匙出生,待遇比两位哥哥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不过,却苦了那位贤妻良母。
已经成为阔太的白落梅不仅要帮丈夫撑腰,还得管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和学习。
久而久之,积劳成疾,五十多就去了。
妻子因病早亡,傅宴笙倍受打击。
一夜之间苍老许多,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再无心力处理公司事物。
为了不让辛苦打下的江山付之东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及老太爷的建议,他顶着巨大的压力,正式把接力棒交到了老三手里。
卸下肩上的重担,一身轻的傅宴笙安心地选择回妻子的老家安度晚年。
回想前半生,他最感谢的人是妻子,最对不起的人也是妻子。
他实在亏欠妻子太多太多太多……
妻子最喜欢吃山城的小面,无辣不欢,两人结缘也是因为一碗小面。
当年,白落梅做的油泼辣子面在生产队家喻户晓。
傅宴笙不吃辣,时常被本地人取笑。
他虽初来乍到,却也年轻气盛,自当不服输。
于是,在一群队友的怂恿下,他也去白落梅家讨了一碗油泼辣子面。
要的还是重辣。
结果,一口下肚,辣得直飙眼泪。
一个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哭成了花脸猫,逗得白落梅花枝乱颤。
挑战失败,傅宴笙恨不得打个底洞钻进去。
他捂着肚子,低着头,胃里像火烧一样难受。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他恼羞成怒。
可抬眸的一瞬间,所有悲愤顷刻烟消云散。
眼前的姑娘,星眸微弯,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美目轻眨间,晶莹剔透的眼泪混合着汗水顺着红扑扑的脸蛋流淌而下,像极了碗中的油泼辣子,直接砸进了他的心坎。
傅宴笙体内即将偃旗息鼓的火势,轰的一声,猛地窜起,越烧越旺。
仿佛……只有那几点落梅,几缕雪白,方能救他脱离苦海。
幸运的是,最后他的确如愿以偿。
白雪落梅凝成霜,换得半生相守。
如今斯人已去,魂归故里待君归。
傅宴笙独自带着妻子的骨灰一块返回她的家乡,让她落叶归根。
由于白落梅钟爱梅瑰,他不惜重金在山城郊外建了一座梅庄,以此来缅怀他们的爱情。
偌大的庄园内,上千株梅花树,倚山而植,品种繁多。
每年冬末春初,漫山遍野的梅花,如梦似幻,暗香浮动。
而今,又到一年腊月时,正是赏梅的好时节。
正午时分,直升机飞抵梅庄上空,机翼盘旋下降,激起千堆雪。
从空中俯瞰,梅海飘香,层层叠叠,如翻涌的波浪般绵延不绝。
飞机平稳落地。
舱门打开的一瞬,几瓣红梅调皮地钻了进来。
梅瑰伸手捉住一瓣,放在掌心仔细品赏。
五瓣花,粉嫩中还点缀着几点白。
低头嗅闻,馨香扑鼻惹人醉。
第一次赏梅,梅瑰分不清它的品种,便拉了拉旁边的傅星樊:“哥哥,你闻闻。”
“啧!”傅星樊却不耐烦地咂了砸嘴。
“怎么了?哥哥。”兄长大人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梅瑰顿时对手中的花瓣失去了兴致,她紧张兮兮地问道。
傅星樊没有回答,他焦躁地扯了扯领带。
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快速剥掉塑料包装,嘎嘣嘎嘣连咬了好几口。
见状,梅瑰连忙掏药。
这个时候吃糖,还吃得那么急,是犯病的前兆。
最近一年,哥哥身体健康,精神状态也保持得很好,一次病也没犯。
哪里晓得,还没下飞机,情绪就出现了如此巨大的波动。
这地方真有毒!
“别紧张,放轻松。”梅瑰一边心疼地抚摸着傅星樊的背助他缓解情绪,一边在心里吐槽。
“呜呜呜……”聪明的小白也感觉到主人的情绪出现了波动,它立马化身为嘤嘤怪,又是摇尾巴,又是用鼻尖蹭傅星樊的手背。
宠物卖萌,效果奇好。
傅星樊摸摸小白毛茸茸的脑袋,烦躁的心情骤然平静了许多,紧蹙的眉头亦随之舒展开来。
待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他摇摇头,表示不用吃药,自己能控制得住。
“星樊,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乖,别想,都过去了啊……”知子莫若母,心肝宝贝不舒服,棠瑛连花也顾不上赏,立即过来安慰。
“呼……呼……呼……”傅星樊闭着眼睛,不停深呼吸,试图尽快恢复。
“梅梅,你留在这好好照顾哥哥,我和你妈妈进去和老爷子打招呼,免得他老人家久等。”傅立承抬腕看了看表,温柔地嘱咐,“等缓过来,再让小左带你们去客房休息。”
“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照……”
“不行。”傅星樊艰难开口,打断了梅瑰的话,“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去见见他老人家呢。”
傅立承:“好了再见也不迟,我们会替你向爷爷解释的。”
棠瑛手抱礼物盒,附和道:“人到心意到,你爷爷会原谅你的,乖儿子,你好好在这休息。”
“我没事。”傅星樊很倔,吃完糖,他重新系好领带,扶着座椅勉强起身,“我可以。”
“好吧。”傅立承十分尊重儿子的意见,他理了理衣衫,率先跨下飞机,“我和你妈先过去,你俩慢慢来。”
棠瑛跟着下去,转身离开前,她还不忘再三叮咛:“星樊,梅梅,慢点哦,千万不要着急。”
梅瑰紧紧地握住傅星樊的手:“我们会悠着点的。”
“那爸爸和妈妈去了哦。”有一个靠谱的女儿在,棠瑛这才放心地挽起丈夫的手臂,迈着优雅的步伐,朝梅林深处的主建筑走去。
“我们也去吧。”双亲尚未走远,还没完全恢复的傅星樊就坐不住了。
“好些了吗?要不要再多歇一会儿。”梅瑰收起药,拿出糖剥好递过去,“反正小左认识地方,咱们不用急呢。”
接过糖,傅星樊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少爷,小姐,我刚和李管家打过招呼,二位休息的客服早已准备好,随时可以入住。”左佑毕恭毕敬地站在舱门边守着两位主人。
“去祠堂。”傅星樊抬抬下巴。
“少爷,小姐,这边请。”左佑先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后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在侧前方带路。
梅瑰一手扶着傅星樊一手牵着小白,紧紧地跟在小左的身后。
为了供奉亡妻的牌位,傅宴笙不仅在别墅里修了间祠堂,自己更是常年居住于此。
哪怕阴阳相隔,也要日日夜夜陪在爱人身边。
儿孙前来探望,第一件事便是上香,之后才轮到老爷子。
“我也要给奶奶上香?”梅瑰显得有些局促,心情比当初见老母亲、老父亲时还要紧张,还要担心,毕竟傅星樊也许久没见老爷子了,爱屋及乌这种事应该很难再发生。
郊区,风大。
新鲜空气混合着梅花的冽香扑面而来,傅星樊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
他咬着糖,左顾右盼。
时隔多年,旧地重游,眼前的景象竟和小时候差不离。
似乎没什么大变化。
“哎……”傅星樊暗叹一口气,这对他来说未必是件好事,收回目光,他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态,“走个过场意思意思就行。”
“可以吗?”
“我对奶奶印象不深,每次都挺敷衍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当时年纪小。”
“和年龄无关,上香磕头,样子摆好,谁知道你虔诚不虔诚。”
“也对哦。”
“而且在祠堂时,我爷爷很好说话。”
“因为奶奶的关系?”
“等你见到,自然就知道了。”
又是这句话!
梅瑰已经记不清听过多少遍了,每次都有惊喜在等着她。
好吧,权当开盲盒啦。
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她自己的爷爷更“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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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建在一楼,进门可见。
梅瑰他们赶到时,傅立承和棠瑛正在上香。
位于厅堂中央的供桌上整齐地摆放着香炉、贡品、牌位以及遗像。
白落梅年轻时以美貌著称,岁月蹉跎,年华老去,黑白相片也掩不住她曾经的风华绝代。
明媚的笑容,温柔的眼神,依旧能够惊艳时光。
“你奶奶好漂亮。”梅瑰忍不住赞叹。
“谁在外面说话?”
话音未落,里头传来一道询问声。
音量不大,语气平和,口音却十分奇怪,申城话不像申城话,山城话不像山城话。
循声望去,梅瑰看见距离供桌不远的地方,放着一把摇椅,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低着头坐在上面纳鞋底。
那是谁?
傅星樊的爷爷吗?
怎么瞅着不太像啊。
那头花白的短卷发,那身花棉袄,外加一双高帮碎花棉鞋,不禁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感觉……
好像回到了陇川的农村。
寄住在爷爷家的那段时间,每天上学放学,她都能看到一群老太太聚在一块,手里做着针线活儿,嘴里聊着各家的八卦。
她们穿的和眼前人一模一样。
特亲切,特怀念。
“爷爷,这是我妹妹,梅瑰,你可以叫她梅梅。”傅星樊一边介绍,一边领着妹妹进门。
竟然猜对了!
梅瑰险些惊掉下巴,家财万贯的老爷子居然和农村老太太一个打扮。
这就是有钱人的独特品味吗?
“奶奶走后,爷爷思念成疾,在家时,总爱把自己打扮成奶奶的模样。”傅星樊耐心地为梅瑰解疑答惑。
不解释还好。
一解释,梅瑰的眼珠子也快惊掉了。
她知道老爷子痴情,没想到痴情到这种地步。
穿老婆衣服COS老婆这种情节,她只在影视剧里看到过。
厉害了!
梅瑰在心里连连感叹,但出乎意料的是,后面还有更厉害的。
“哦,是星樊啊,还带媳妇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