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吗?不觉得,有点浪费?”秋本双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由下而上望着他,眉头皱起,仿佛并不太满意他的计划,“我听说,运动员的时间很宝贵,你不打算,再早一点?”

再怎么早也需要至少一年时间,这是规则,不是他说了算的。

“嗯。”

秋本垂眸,抓着他手臂的手渐渐松开,哈哈尬笑,“啊哈哈……我没有想干预你决定好了的事的意思,就是,突然之间有点迷茫,想参考一下你的计划。就,我……还是想出国留学,学音乐,但是,我又觉得,还是在这边上个音大比较适合我。”

“秋本……”

“等等,手冢,你听我说。我是真的很害怕舞台,真的,你昨天应该知道,我身体本能地害怕,害怕到发抖,手脚发凉,长笛都快拿不住。是真的,我中间吹坏了好多处,你应该能感觉到哪里不太和谐吧?我知道我水平不行。但是啊,昨天结束的时候,我听见了掌声和欢呼声,还有人喊Bravo。我明明知道那不是给我的,但我突然觉得,里面总是有那么一两个,是给我的。你说,这样的我却向往舞台,是不是很奇怪的事?”

这个问题,已经是她第二次问他了。

“为什么会惧怕?”

秋本张了张口,话在嘴边绕来绕去,就是没说出来。手冢认认真真地注视她的双眸,她渐渐开始承受不住这直白的目光,开始闪躲,“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小时候的一些事,说出来怪丢人的。”

“秋本云子。”

“啥?”这怎么就连名带姓叫上了?

“有我在。”

这一句话,仿佛是掷入水中的石头,在她心底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嘿嘿一声傻笑,没能隐藏她颤抖且哽咽的声调,“好啊,你牵我的手,我就跟你说。”

他牵起她的手。

她慢慢的,从回来日本之后开始,把那些记忆深处已经模糊腐烂却又深深刻在心中的过往,一点一点地告诉手冢。被霸凌,没有钢琴天赋,被伯母嘲讽,来自家族无形的压力,成绩的下滑,放弃钢琴转学长笛……她所做的所有事,几乎都是在逃避当时她所面对的压力,越逃避,就越不自信,所以明明是在这么优渥的家庭条件里,她却活成了如此自卑的模样。

但说她完全陷入自卑之中,她又不是,她甚至学会了如何圆滑地与人相处,人缘好到几乎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好相处的人的地步。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

“父母虽然都一直在跟我说‘我开心最重要’,但我看他们的眼神里,其实能看出来,他们对于毫无天赋的我,多少是有点失望的。”

隐约记得有一年回老家,父母因为她而争执,那时候父亲看向她那近乎放弃和绝望的眼神,说什么“不在乎你争不争气”的话,还有母亲痛哭流泪,抱着她说无所谓的场景,至今都烙在她的心里。

以及在决定学长笛的前一周,她弹奏钢琴曲给父亲听的时候,父亲安静了五分钟,带着无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眼神看她,嘴里还要说什么“不要紧慢慢来”这样安慰的话的场景。她知道,那一刻,父亲就已经宣告她在钢琴上的死刑了。

“我爸——秋本和成,十四岁出道,出道就是跟著名指挥安托万·冯·戴维伯爵合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别人练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才有的成就,他开门就是,而且在这之后,越走越高——虽说他年轻的时候也确实穷得不行就是了。这样的人,女儿却如此平平无奇,他哪怕嘴里说着‘不要紧’,但眼里的失望,我还是能看见的。至于艺术……就算了吧,比钢琴还差,我妈早就放弃了。”

她的手很凉。他的手很暖。

“不过今天听了你说的话之后,我觉得我知道以后该怎么走了。我决定不去留学了,在东京这边混个好点的音大,以后当个长笛老师,或者学校的音乐老师也不错。啊,当咱们学校的老师怎么样?好像很好的样子!然后你比赛赢了,我就要跟学生们炫耀,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我跟你同班了七年,还交往了!想想可真棒!”

握着她手的力道突然大了一些,打断了秋本的话。

“为什么?”

秋本眨眨眼,有些不安,“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吗?而且……”

而且他们以后肯定会分开的。

他会遇见更加优秀的人,他终究是云上之人。

但这话不能说。

“而且我觉得,你如果真的决定这几年在这里的话,我假设哈,假设真的早早去留学了,又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那边的压力。而且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会变心,喜欢上别人的情况吗?又或者,分开久了,感情淡了什么的……说实话,这两个结局我都不想要,所以既然你已经打算留在这里了,我又何必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一定要去外国留学呢?留在这里和你一起,不是更好吗?我还能给你加油鼓劲呢。舞台的话,虽然昨天给我的感受确实不错,但仔细想想,我还是害怕的。那,当个老师,不去面对不是更好吗?”

这番话真真假假,连秋本自己都无法区分到底是本心还是计划中要跟手冢说的内容。

秋本只知道,这么一番话说下来,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篝火已经烧起,秋本握了握手冢的手,抬眸微笑,“好了不想那些事,我们去玩吧!”

她拉着手冢到人群里,知道手冢不太喜欢参与到这些活动中,就松开他的手,和他交代一句“我去玩了”就冲了过去,随意抓了边上落单的男生就混入了跳舞的人群中。先是挽着手转圈,又拍拍手拍拍腿,然后转圈轮换舞伴1。

火光熠熠,秋本云子转过来的时候满脸写着开心愉快,让他觉得连续三天的忙碌突然一扫而空。

就连所有活动结束,秋本帮着学生会善后完了,两人一起在公交站里等车的时候,秋本都在哼着跳舞时放的音乐,好像是什么波尔卡。

“说起波尔卡,我很喜欢约瑟夫·施特劳斯的无忧无虑波尔卡,不知道你听过没,节奏很欢快,中间还有‘哈、哈、哈、哈’的那个。那个听着真的心情会很好。咳咳嗯——尊敬的手冢国光先生,请问你是否愿意与我共舞?啊啊这感觉超棒!”

她像模像样地向他伸出手,又自己一个人捧着脸埋头陶醉。

坐上公交车,秋本毕竟累了,刚坐下不久就睡着了。头歪到另一边,险些摔下去。手冢眼疾手快,把她捞了回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迹部同学,我知道%^#$$@#……”

迹部?她在说什么梦话?

“我想看他飞啊。你知道#$%……”

秋本云子是被手冢叫醒的。

一开始困得不行,被手冢拉到他肩头的时候迷迷糊糊醒了,就干脆借着梦话的名义说了点“心底话”,谁能想到手冢肩膀这么好睡的啊?醒来的时候发现还拽着人家的手臂,甚至在下车的时候还看见公车司机回过头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就知道自己肯定睡得全公车人尽皆知了。

妈的丢脸!

所以对于手冢自然地递过来一张内存卡,她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直到回到家,她坐在书桌前,看着上头放着的那张眼熟得不得了的内存卡,她才终于缓过神来,“他要我帮他录像?”

三木的电话恰到好处地追了上来:“云子啊,真知子说她又弄了首新歌,今天本来想跟你说但你一直在帮学生会的忙没机会,所以我来通知你一下,明天给网球部应援的时候带上你的长笛还有乐谱架。”

???

这应援还带视奏训练?

“啊!!!”饶了她吧!

“啊啊啊!!!维克多怎么过来了!佳月我先走了,他要是追上来你就说没见过我!”

佳月拉着和成,又听见闺女在房间里大叫的声音,心道这一屋子学音乐的就没个正常人。

秋本和成坐在门口穿鞋的时候,正好看见秋本云子抱着长笛想要跑路的模样。父女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爸/闺女你要跑?”

秋本先发制人:“爸,你是怕维克多叔叔过来吧?不许走!”说着一把拽住和成的手臂,把他死死固定在玄关,“爸你不许走!好好工作!”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世界,不许走!

“那你跑什么跑嘛维克多又不管你!”

“真知子让我明天视奏我怎么能行嘛!爸你要是跑的时候帮我带上长笛那我不拦你!”

和成突然停止挣扎,一把将秋本拉到玄关的阶梯上,按着她坐下:“视奏?是个锻炼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练?闺女,回去,明天你在哪练习?我陪你去。”

“不行,你明天有演出,肯定是维克多叔叔要过来了,你想跑吧?爸你不要去!”

这闺女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我不去看你,你不练习怎么办?”和成以退为进:“行行行,我好好准备,我不跑,但是你得给我去训练。我音乐会是晚上七点开场,你记得来看我演出,这样总行了吧?”

佳月看着那父女俩神奇地从玄关折返回来,好整以暇地问:“两位,不跑啦?”

“不跑啦!”二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此时,门铃被按响。和成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谁啊”一边拉开大门,一眼看见站在院门外棕发浅瞳的男人,瞬间把门给关上。

靠,维克多·杜朗追上来了!

“啊,爸,你又想跑!”秋本一把箍着和成的手臂,另一只手把门拉开,“别想跑!”

佳月默默地把院门打开,翻门翻了一半的维克多跳了下来,大喊一句“和成!你给我站住!”就往屋里冲去。一时间,向来只有乐器吵闹声的屋子变得极为热闹。

佳月扶额:秋本和成,认命吧。

……

“佳月,明天你帮我去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好好练!”

被老老实实制服在钢琴前的秋本和成看了楼上一眼。佳月没好气地敲敲琴键,“好了,知道了。”

倒不是因为想要看看闺女到底有没有好好练,而是昨天下午,她第一次和出院后的手冢太太碰面了。手冢太太还需要助步器帮助才能好好走路,但精神头很好,这也让她稍稍宽心。

没想到聊了没几句,手冢太太就开始疯狂夸自家闺女,什么人美心善,什么温柔贤惠,什么知书达理,但凡是好的话就都拿来夸,大有下一句就接上“要不你看看我家儿子怎么样”的劲头。

俩人打小同班她是知道的,也是自家孩子们连续同班了两年、家长交流会见过两回以后,佳月才开始和手冢太太熟络。至于秋本家的情况,更是在去年才告知对方。在告知之后,手冢太太也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她们家的情况而特别对待。

这么疯狂夸自家闺女,手冢太太还是头一回。

“云子做了什么冒犯的事?”

“啊……没有没有!她怎么会冒犯?”

手冢彩菜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太好,高低起伏控制不住,甚至还有些口吃,但并不影响她把在医院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佳月。

托手冢太太的福,佳月才知道,最近闺女周六一大早就跑出去还调课的原因,是给手冢国光加油。

那、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啊,校园啊!青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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