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门外发生的事情,书房里的两人并不知晓,沉默良久,沈翰声勉力打起精神,放下茶盏,想到刚刚沈之娴身上的衣裳,试探着问,“子成如今二十有二了吧?可有心仪之人了?”
苏子成闻言自嘲一笑,“尚未。”
“那,子成觉得,娴儿如何?”沈翰声说得意有所指。
苏子成募地抬头,朝沈翰声看去,看明白他眼中的意思后,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喜悦从心口处满溢出来,血脉喷张,心绪激动。
这,沈相的意思是……想把娴儿许配于他?
真的吗?
他能有这个幸运?
他多年来的妄想竟然会有实现的一日?
这股喜悦顺着他的血管逆流而上,在他的脑海中炸开朵朵火花,他人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因为每一朵火花都在他耳边陈述着一个事实。
娴儿无意于他,娴儿心悦的是宫里的那位四殿下。
攥紧藏在桌案下的手,苏子成深呼吸了几口气,克制着冒出舌尖的话,逼迫自己有违本心的开口,即使天知道他有多么的不愿。
“子成一直以来都当娴儿是自己的妹妹,并无其他的意思,沈相多虑了。”
而且,即使娴儿心悦于他,他的身份,他的身世,他将来要冒险做的事,又如何能无后顾之忧的与她在一起,如何能将她拖入这个漩涡风暴中?
更何况,他知道,她并无意于他。
终究,他与她,是无缘的啊。
沈翰声看着苏子成,眸光中含着几许思量,他曾经也以为苏子成与娴儿之间只是单纯的从小相伴到大的兄妹之情,可近几年来,他偶尔会发觉到苏子成落在娴儿身上的目光,才不由得深思。
他是个过来人,怎么会不明白那目光里所包含的情谊呢。
昨夜他一夜未睡,想来想去,如若想要让娴儿继续快乐无忧的待在他为她筑起的保护层里,隔绝掉外面可能会有的伤害,最好的办法只有将娴儿永远留在相府。
可娴儿大了,就算他能装作听不懂看不出其他各人的攀亲之意,那么建元帝呢?他如何会放弃?
唯今之际,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让娴儿嫁与苏子成。
而且从刚刚娴儿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衣裳来看,若是说苏子成对娴儿无意,他也不信。
他清楚知道苏子成的身世与身份,不过,既然他十二年前可以以一己之力瞒住所有人,把他救回沈府,就表明了他不在乎他身上的那些责任,负担,以及将来可能会有的艰险。
何况,刚刚苏子成也说了,十年啊,只有短短十年,那么就算倾他所有也要保护自己与怡芝唯一的女儿这十年安好才行啊。
可,他没想到,苏子成会拒绝他。
“子成……”沈翰声斟酌再三,还想再开口,他知道他的顾虑,可话刚开头,就被苏子成给打断了。
“沈相,我于娴儿来说只是个哥哥,那么娴儿于我来说也只能是妹妹,您也希望娴儿开心快乐,不愿勉强她半分的不是吗?”
“沈相放心,子成这一生都将竭尽所能研制医治娴儿病根的药方,护她安好。”
话落,已有盖棺定论之意。
沈翰声看着面前的男子,刚刚到口的话终是没有再说出口,微叹了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了,罢了。
他不愿勉强娴儿,又何至于勉强苏子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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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时节的永宁宫,一片春色盎然,萧漓看着侧首边低垂着脑袋抚琴的女孩儿,略略有些诧异。
自从那日她及笄之礼后,她就没有再进过宫,算来也一月有余了,这对于总是黏着他的女孩儿来说,可是非常少见的。
而且,今日她说是说新学了首曲子,要弹给他听,可他听着听着,总觉得曲子的音律中不知为何满满都是萧瑟之意。
与往日里那个快乐无忧的她一点都不搭,与这正透着勃勃生机的春日景色也不相衬。
今日的她变得不像她了,仿佛满怀着心事般,让他不解。
琴音落下最后一个尾音,沈之娴停下了手中拨琴的动作,低垂着眼眸缓了口气,才慢慢抬起头。
看到萧漓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沈之娴怔了怔,勉强笑了笑,“漓哥哥,阿娴弹奏的这首新曲可还好听?”
萧漓闻言,薄唇勾起一个温润的笑,头却慢慢摇了摇,“不好。”
“……”沈之娴失落的又低垂下脑袋,低声道,“嗯,阿娴学艺未精,扰了漓哥哥的清净了,对不起。”
萧漓不想她会这样说,若是换作平日,她必定会缠着他说好,不会如此妄自菲薄的。
略略一想,萧漓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俯身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春瑟”上轻轻拨动琴弦,逸出一串欢快的音符。
简单的一段奏完,萧漓并未直起身,依旧俯着身看着她,耐心的哄道,“漓哥哥刚刚说的‘不好’不是指阿娴弹得不好,是刚刚那首曲子不好,太过悲凉了,不适合阿娴,这首曲子就极好,也适合阿娴。”
“至于阿娴的琴艺,自来都是很好很好的。”
沈之娴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两人靠得近的关系,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仿佛他的眼里没有旁物,只有她一个人,也只对她一个人好。
“真的吗?”
“真的。”萧漓轻轻点了点头。
心念一动,沈之娴看着身侧的人,突然脱口而出,“漓哥哥,你可会一直对阿娴好?”
话落,萧漓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定定的看着她,有春日的暖风轻轻吹过,吹落了近旁的几棵梨树上的梨花花瓣,漫天飞舞飘飘洒洒,落在沈之娴的秀发上,仰起的面容上。
沈之娴眼看萧漓只是一眼不眨的盯着她,却不开口,一颗心不由得被高高提起,快要到嗓子眼般。
她不禁有些担心,他会愿意一直对她好吗?
他在她及笄之礼前对她说的那句话,会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其实,其实不用很久的,十年,十年就好了,他只要对她好十年就可以了。
这样,可以吗?
须臾,萧漓倏地一笑,笑得风光霁月满目缤纷,然后他并未马上回答她,而是饶有兴致的伸手,帮她拂去落在她发髻与脸颊上的梨花花瓣,看到她头上的发簪,眼神有一瞬的凝固,又不动声色的恢复如常,接着再次对上她的眼睛,低声而诚挚的承诺。
“漓哥哥会一直对阿娴很好,很好的。”
他的眼中仿佛有炽烈的暖阳,皎洁的月光,清澈的水润,让她沉迷在他的眸中,只想一直一直与他在一起。
这一月来的愁绪渐渐消散,沈之娴绽开一抹舒心的笑,朝他道,“谢谢漓哥哥。”
“现在可以告诉漓哥哥,阿娴刚刚为何看上去有些消沉低落了吗?”萧漓又问。
沈之娴一滞,他看出来了么?可她不能说啊,她不要他也跟着担心,难过啊。
“没有,只是曲子的关系,被刚刚那首曲子影响了,阿娴无事。”沈之娴掩饰般道。
萧漓自是听出来了她没有说实话,不过,既然她不愿说,那就算了,反正他也无甚兴趣知道。
只是----
萧漓的视线又看向她的发髻,舌尖轻转,试探着问道,“漓哥哥送与阿娴的玉簪,阿娴可还喜欢?”
“喜欢啊,很喜欢的。”
“那为何不见阿娴戴着?”
沈之娴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那支发簪,不好意思道,“那支玉簪如此漂亮名贵,阿娴怕戴着出门弄坏了。”
萧漓勾了勾唇角,意有所指道,“那阿娴在府上时可要多戴戴哦,不然漓哥哥还以为阿娴是不喜欢才不愿戴着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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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过后,沈之娴的心情好了不少,而心中的某个执念也更坚定了许多。
春夏交接的时节,沈之娴喜欢在院子里欣赏落英缤纷,看满院的梨花花瓣随着微风扑簌簌的往下坠,院子的地上犹如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梨花白,再就着“春瑟”清丽的琴音弹奏上几曲,那真正是极好的。
近来,午后的暖阳已经有稍许的炎热了,沈之娴接连弹奏了五六首曲子后,人有些乏了,遂停了下来,接过玉儿递过来的水果茶饮了几口,看到从院子外头走进来的人,嘴角弯起笑意,忙放下茶盏,起身迎向来人,“爹爹。”
今日下朝早,沈翰声回到府上也不过刚过了晌午,午膳后在府里散步消食,听到悦耳的琴音,脚步一转,就过来了。
看着站停在面前的人被日头晒出了一层微微薄汗的脸,沈翰声从袖袋中掏出锦帕,帮她拭去额头的汗迹,“娴儿很热么?”
“还好,不热。”沈之娴顺势勾住爹爹的臂弯,有些欢喜。
今日难得爹爹下朝早,能陪陪她,多好啊。
沈翰声随着她一起漫步在院子中,任由纷纷扬扬的梨花花瓣坠落在两人的衣裳上,侧头去看,是女儿恬淡微笑的脸。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侧颜像极了他记忆深处那个日思夜想着的女子的脸。
视线扫到她发髻间的发簪,沈翰声眼眸内又浮现出一丝复杂,却并没有出声。
两人落座在刚刚沈之娴坐着的软椅上,“爹爹,娴儿为您弹一曲新曲子吧?”
前些时候在永宁宫,漓哥哥握着她的手弹奏了一小段曲子,她回府后特地请教了教习师傅,才拿到完整的曲谱,独自练了一段时间,如今算是小有所成了,想着弹给爹爹听。
沈翰声却不愿她太过劳累,按住琴弦阻了她的动作,“刚刚爹爹在外头有听到,是极好的,娴儿不如陪爹爹说说话,可好?”
“好啊。”沈之娴招呼玉儿又上了一盅水果茶,亲自给沈翰声斟上一盏,“爹爹,你尝尝看,这茶可好喝?”
沈翰声看着她忙前忙后,又扑闪着大眼睛看向他求表扬的小表情,儒雅一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有些意外,挑了挑眉,又尝了几口,才道,“这茶水中有甜味,是……果茶?”
“嗯嗯,是水果茶,爹爹觉得如何?”
“尚可,适合娴儿喝。”这种甜腻的茶水哄哄小女孩儿还可以,对于男子来说,并不如他惯常喝的碧螺春。
“这是前些时日娴儿去永宁宫,漓哥哥送与娴儿的,这些年娴儿在永宁宫时,就是用的这个茶。”那日漓哥哥看出来了她心情不好,特地送与她,哄她开心的。
他还并不知道她家玉儿已经会泡制水果茶了呢,虽然并不如他给的这些好喝。
“……四殿下?”沈翰声预备放下茶盏的手一顿。
“嗯,是啊。”
“娴儿与四殿下很要好?”沈翰声试探着问。
本是寻常的一句话,沈之娴却有些害羞,低垂下眼眸,绞着丝帕点了点头,“嗯,漓哥哥待娴儿很好。”
随着她脑袋垂下,沈翰声侧目间很轻易的又看到了那支玉簪,斟酌再三,问,“娴儿今日发髻间的簪子倒是别致精巧。”
沈之娴听闻爹爹的话,摸了摸发间,笑道,“这是漓哥哥在娴儿及笄之礼时送与娴儿的礼物呢。”
果然是陈家的动作。
沈翰声神色复杂的又看了一眼,“娴儿可知此玉簪的来历?”
“嗯?”
“爹爹给娴儿讲一讲这玉簪的来历吧。”沈翰声低叹一声,目光落在远处院子里虚空的某处,就着春末的暖阳,缓缓讲述了一段前朝的历史,南方陈家与京城陈家的往事,只不过,他刻意隐去了那场阴差阳错。
沈之娴静静的听着,满脸的惊讶。
原来这对儿玉簪竟是前朝皇帝与皇后的定情之物?
原来自己的娘亲竟是陈妃娘娘的远方堂妹?
原来自己与漓哥哥竟有着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段往事讲完,沈翰声掩下眼内的怀念,停顿片刻后,问身边的女儿,“娴儿现在可明白了四殿下为何会送与你‘寿比南山’簪了?”
“嗯,明白了。”沈之娴点头。
“那……”不如还给陈家吧?
可沈翰声的话刚开了个头,沈之娴已经抬起了头,目光笔直的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娴儿愿意的。”
“……什么?”沈翰声不妨她这样说,有些怔楞。
沈之娴眼神坚定,又重复了一遍,“爹爹,娴儿愿意的,娴儿愿意与漓哥哥在一起。”
沈翰声千算万算没算到她已经如此心悦萧漓了,而且在听了那段往事与此簪子的寓意后依然坚持,不由道,“娴儿可知,现下四位皇子都有机会成为储君,若是娴儿选择了四殿下,那么皇上看在娴儿的份上,也会多考虑四殿下几分,可对娴儿来说,若是将来四殿下登基,娴儿就要永远待在那个皇宫之中了。”
沈翰声说得有所保留,并没有透露,十年前建元帝与他的那场密谈。
“爹爹希望娴儿能嫁个寻常人,将来还有整个相府为依靠,如若不行,爹爹也希望娴儿选择之人会是三殿下。”
对于多年来表面身子孱弱,待人温润谦和,却让他看不清其深意的这位四殿下来说,沈翰声宁愿相信三殿下萧澈会对娴儿更好。
储君吗?皇位吗?这是漓哥哥想要的吗?
沈之娴思考半瞬,却没有任何的犹疑,继续道,“爹爹,娴儿还是想与漓哥哥在一起。”
如若那是他想要的,那么她就助他得到又有何不可?
他一直以来都对她那么好,她也许并不能相伴他很久,但在有限的寿命里,她愿助他得偿所愿。
既然,他以“寿比南山”簪许以,他为皇她必为后之诺。
那么,她愿让他为她一生画眉。
“娴儿……”沈翰声看着她虽柔弱却坚韧的神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这样的模样像极了怡芝,当年那个在大街上不畏萧禄的强势,依旧坚定选择他的女子。
她们母女两人何其相似啊。
沈之娴轻声又道,“爹爹,我们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可如果注定短暂,娴儿只愿此生活得随心,随意。”
沈翰声闻言满目震惊,出口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娴儿,你,那日晚上,你,你听到了?”
沈之娴点了点头,随即又安慰着他笑了笑,“其实没事的,爹爹莫要忧心,娴儿不觉得有什么,只要那些关心娴儿的人,娴儿关心的人都安好,就好。”
“爹爹,娴儿喜欢漓哥哥,若是要与漓哥哥在一起只能留在宫中,娴儿也是愿意的。”
沈翰声看着面前的女儿,沉默良久,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语义不明的道,“娴儿让爹爹再想想。”
明明是春末夏初,可那背影看着却满是秋日的萧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