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翰声第二日下朝回府已经过了晚膳时间,直接去了书房,看到沈之娴窝在他的书房内看书,倒是不觉意外。
“爹爹,你回来了?”沈之娴看到推门进来的爹爹,脸上绽开一抹笑,赶忙从软椅上坐直了身子。
沈翰声把披帛脱下,顺手递给跟在后面的小厮,然后关上门,朝女儿走去,走近时发现她穿得有些单薄,不禁皱眉,“娴儿怎的穿得如此少?
沈之娴闻言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儒裙,此时身上的这件衣裳就是昨日上午苏子成送与她的及笄礼物,也正是她昨日在及笄之礼上穿的那身。
后来,及笄之礼结束后,她就换下了儒裙,由玉儿安排了下人去洗涤了,今日晚间她洗漱过后,正好碰见下人捧着已经洗涤干净的衣裳进院子,看着儒裙上银线绣制的木槿花,铺陈在丁香色的锦帛上,觉得甚是好看,就又换上了。
“不少啊,这件儒裙是苏哥哥昨日送予娴儿的呢,爹爹你看,这个颜色是不是很好看?”说着,沈之娴站起了身,绕过桌案,走到沈翰声面前,给他看整件衣裙。
沈翰声眼色微动,“子成送与娴儿的?”
“是啊,苏哥哥送娴儿的及笄礼物呢。”
“娴儿喜欢?”
沈之娴用力点了点头,“嗯,娴儿很喜欢。”
沈翰声凝神看了一眼女儿娇俏的笑颜,片刻后,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现下虽是开春了,但早晚依旧寒凉,娴儿身子虚弱,万不可大意了,还是穿多点妥帖,娴儿也不想卧病在榻的吧?”
沈之娴俏皮的吐了吐小舌头,挽上沈翰声的胳膊,撒娇,“哎呀,爹爹,娴儿晓得的,我现在身子很好啊,您啊,就不要太过担心了嘛。”
沈翰声顺势牵着她的手落座,取过桌案上的茶盅,添了两盏热茶,自己取过一盏,慢条斯理的用碗盖拨开悬浮着的茶叶,饮下几口热茶,才放下茶盏,看向女儿。
“阿娴近来可有按时用药?”
沈之娴觉得爹爹用茶的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儒雅俊逸,就和……嗯,就和漓哥哥一样呢,甚是好看,也学着爹爹的模样依样画葫芦的饮了几口茶。
许是茶水太热的关系吧,再抬起头时,沈之娴的脸上染上了几许绯红。
“当然啦,娴儿每日都有按时用药的,不敢或忘。”沈之娴拿丝帕拭了拭有些烧的脸颊,掩饰着刚刚冒出的某些小心思。
沈翰声低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未注意到,几息后,又吩咐,“子成既然回府了,找个时间让他再为你把次脉,看看用药是否需要改进。”
“娴儿知道啦。”沈之娴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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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闲聊了一会儿,书房的门被敲响,沈翰声侧头看去,扬声道,“进来。”
随着他的话落,门被从外推开,进来的是苏子成。
看到来人,沈翰声丝毫不意外,因为苏子成就是他刚刚回府后派人去寻来的。
苏子成进来后,朝沈翰声微微颔首,看到坐在旁边的沈之娴,不解的挑了挑眉,朝她露了个温润的笑。
“苏哥哥。”沈之娴甜甜的叫人。
苏子成看到她穿的还是昨日他送给她的衣裳,想必她是极喜欢的吧,当下也很高兴,连笑容的弧度都扩大了几分,“娴儿也在啊。”
“嗯,”沈翰声略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女儿,“娴儿,爹爹与子成有事要商议,你先去休息吧,爹爹明日再陪你,可好?”
沈之娴乖巧的点点头,站起身,“好啊,那娴儿先去休息了,爹爹与苏哥哥也要早些休息哦。”
说完,沈之娴就离开了书房,还贴心的为两人掩上了房门。
看着她离开,沈翰声招呼苏子成坐,“别拘礼了,坐吧。”
苏子成也不推辞,点了点头后,就径直在刚刚沈之娴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沈翰声拿过茶盅想为苏子成斟一盏茶,苏子成怎么敢受,忙站起身接过他手上的茶盅,为两人各添上一盏茶,才坐下。
“沈相可是有事?”苏子成看向沈翰声问。
刚刚下人来寻他,说是沈相让他去一趟书房,他看了眼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不知沈相有何事,想必是极迫切与重要的吧,才会在刚回到府上就让他过去,当下不敢犹豫,匆匆过来了。
可他人来了,沈相却并不开口,他不由就问出了声。
沈翰声又用了几口热茶,才慢慢道,“子成是昨日上午回府的?”
“是。”
“这次出门可寻到什么证据了?”
苏子成预备端起茶盏的手微顿,片刻后,缩了回去,收拢在身侧,握紧成拳,面上倒是平静,“都是些旁证,并未有实质性的证据。”
这么多年了,他早已习惯了,早就谈不上什么失望了,只是依旧会有些遗憾罢了。
沈翰声微叹一口气,“以本官为官多年的经验,建元帝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如若没有确凿的证据,想翻案难如登天。”
其实,他没有说,就算有了确凿的证据,想要让建元帝翻案,也实属不易,毕竟这是先帝亲自下的圣旨,当年的人都已做了古,再难寻到任何人证了,只靠一些物证,终究行事艰难,弄个不好,自己的性命都堪忧。
而且,建元帝又何至于为个什么都不是的平民翻案,驳了先帝亲自下的圣旨呢?
更何况,苏子成现在的身份,连个平民都不是。
“子成明白的。”道理他都懂,可他已经为此努力了十几年了,甚至可以说,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桩事,若是让他放弃,他做不到。
就是为了那枉死的几十口人,他都做不到置之不理,苟且于世。
“唉。”对于他的执着,沈翰声终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劝。
人是他当年决定要救回来的,为了报先人之恩,就算苏子成依旧执着于此,他沈翰声同样也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与协助。
只是如今,还有另一桩事,让他忧心,他连自己是否能保全整个沈家,保全娴儿都不知道,让他如何信誓旦旦的说能保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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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娴离开爹爹的书房后踏着月色往自己的院子走,与玉儿主仆两人一边走一边欣赏着春日的月色,再说说话,好不惬意,夜风带着微凉的气息吹拂在身上,并不觉得冷。
回到自个儿的院子后,沈之娴才发现,刚刚顾着同爹爹说话,她原本在看的一本古籍落在了爹爹的书房里,想要回去拿。
玉儿怕她累着冻着,说是替她去取,可沈之娴摆了摆手,拒绝了。
“我自己去就行了,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我还想多欣赏欣赏呢,而且,我一点都不觉得冷啊。”
实则是,沈翰声作为当朝右相,朝廷重臣,他的书房里可是有着很多机密的,平日里除了一直跟随着他多年的小厮与管家外,其他下人是不得靠近书房半步的,玉儿根本接近不了。
与其还要麻烦爹爹再送出来,还不如她自己去一趟呢,反正也没多少路。
玉儿看她坚持,只能作罢,被沈之娴安排着去给她铺床了,并未再跟她一道往回。
沈之娴一个人踏着月色漫步在府里的小道上,心情很是愉悦,这样的月夜,微风拂面,很是舒爽,若是----
沈之娴抬头看着月光,脸上悄悄爬上了红晕,眼内却是明亮璀璨的光泽。
若是,有漓哥哥在,那就最最好啦。
走到爹爹的书房外,原本该在门口守候着的小厮并不在,沈之娴不疑有他,走近正准备叩门,只闻书房内有很轻的谈话声响起,是她最熟悉的爹爹与苏哥哥的声音,沈之娴弯了弯唇角,手抵上门扉,准备敲门。
刚要有所动作,听清里面人的问话,她的手一顿,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书房内,沈翰声斟酌再三,又问,“子成,这里只得你我二人,你给我个实话,娴儿的病现如今到底如何了?”
苏子成听得沈翰声用了“你我”二字,明白他是以一个忧心女儿病情的父亲的身份问的,忙站起身躬身道,“子成惭愧,至今尚未研制出根治娴儿病症的药方,有负沈相重托。”
沈翰声摆了摆手,“这如何能怪你呢,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从娴儿三岁多至今,差不多有十二年了,她如今不需长年卧榻,精神也如此好,这都是你的功劳,也已经比我当年能想象得到的好太多了。”
别说是苏子成了,就是当年太医院的院使大人对陈怡芝的病都束手无策,他自然知道是不能强求的。
只是,他总是存着一份希冀,一点盼望,希望他的女儿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希望他与怡芝的女儿能不用承受怡芝当年所受的病痛折磨。
他,到底是无法真的看淡啊。
沈翰声端起茶盏又饮了几口,再问,“如若没有根治之法,那娴儿……”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苏子成却听得懂,沉吟片刻,据实以告,“如若娴儿一直如现在这般用药,小心照料着,可保十年无虞。”
沈翰声端着茶盏半晌无声,良久才低喃一声,“十年啊……”
只是不知为何,声音听上去苍老了许多。
“是,只要娴儿如现在这般,十年内应该无碍,只是……”苏子成斟酌了番,有些难以开口。
“只是如何?”
苏子成抬眸望了望身边这位低垂着眼眸的父亲,心里微微一叹,还是说出了口,“只是娴儿与先夫人一样,不能怀有子嗣,否则引发体内病原复发,那就……”
那就如何,苏子成没有说,沈翰声却清清楚楚的明白,那是他刻骨铭心亲身经历的痛,怎敢或忘。
苏子成这句话落后,书房内安静无声,仿佛空气里都灌满了悲凉的气息般,叫人难以呼吸。
沈翰声盯着手上的茶盏,眼内充满了哀伤,大约一炷香后,才哑着声音问,“那十年后呢?”
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答案,可他还是不免多问了句,大概这就是为人父卑微的奢求吧。
苏子成眼内也是满满的悲伤,只是他是医者,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希望,闻言,诚挚道,“子成定当竭尽全力研制药方,相信,相信十年的时间,一定会有所成。”
话出口,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底气不足,可还是想这样说,给这位父亲,给他的这位救命恩人一份希望。
沈翰声倏地捏紧手上的茶盏,为官为相多年,他当然能听得出苏子成话语中的不确定,可这一刻,他宁愿自己不要那么洞察秋毫。
屋内的两人沉浸在自己的无奈与忧伤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屋外有个人,将他们的对话听了去,慢慢放下了准备叩门的手。
沈之娴一步一步轻轻退离书房,磨磨蹭蹭的往自己的院子走,刚才还觉得舒爽宜人的气候与氛围,此刻却觉得有些寒凉。
快到自己的院子时,沈之娴停下脚步,慢慢抬起头,睁大眼睛,努力逼退眼里蔓延上来的泪意。
不哭呵,不要哭。
这有什么好哭的?
不就是要一直用药么?反正她已经习惯啦,也不觉得苦了。
不就是活得比旁人少些年么?只要活得开心快乐,那就好啦。
不就是不能怀有子嗣么?没关系啊,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做母亲的运气的呀。
可是……
爹爹自小最疼她了,若是她不在了,爹爹会很伤心的吧?
还有漓哥哥,若是有一日她不在了,他会伤心么?会想她么?
她最不想看到他们为她伤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