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当晚,康禄殿内群臣众多,一路从内殿延伸到了殿外,建元帝端坐在上首,左右依旧坐着沈贵妃,曹妃,陈妃,几位皇子公主,以及几位高阶妃嫔,至于其他的后宫众人,并无出席此等宫宴的资格。

值得一提的是,康王妃孙氏也坐在上首的位置康王身边,算是给了孙家足够的看重,而二公主萧浵身边却不见驸马封锦荣。

封锦荣作为禁卫军副统领,守卫皇宫的职责在身,并不能随意坐下饮酒作乐。

沈之娴依旧随着右相沈翰声坐在文官众臣之首的位置,喝着特地为她准备的茶水,用着宫人送上的精致菜肴,欣赏着宫里精心准备的歌舞表演,倒也自得其乐。

可在座的绝大多数人,包括上首位置中的那几个,可就没有如此好的雅兴了,大家一边不动声色的看着歌舞表演,一边假模假式的闲聊,可心里不约而同都有些七上八下抓心挠肺的。

建元帝只在宫宴开始时简单讲了几句什么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佑大偃的话,然后就收了口,并没有再言语了,可不就让大家心里惴惴不安,望眼欲穿,心思百转千回的么?

建元帝当然是不会理会下座的群臣们是如何期盼如何想的了,整个晚宴席间,他的视线偶尔会扫一眼坐在右手边的萧漓,再若有所思的瞄一眼坐在下首独自优哉游哉的沈之娴,原本在宫宴上预备要宣布的旨意,因着晚间看到的那一幕,话语在舌尖绕了几圈,终究没有提及。

坐在更靠近建元帝位置的陈妃,眼角余光瞥到建元帝偶尔的沉思,不动声色的端起桌案上的酒盏,垂眸浅饮一口,恰到好处的遮掩住了嘴角那一抹讽刺的嘲弄的弧度。

直到晚宴结束,众朝臣们三三两两的结伴出宫,有些人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怎么回事啊?

怎么一晚上了,建元帝什么都没有提及?

难道,他们的猜测是错的?建元帝根本就没想在今晚宣布储君?

今晚的中秋夜宴,真的只是单纯的庆贺团圆夜,大丰收年,以及他的身子康健的?

沈翰声与几位文官边走边聊,沈之娴不便听那些朝廷政事,带着玉儿先一步出宫到轿撵上等着了。

“沈相,请留步。”沈翰声与几位文官道别完,抬步刚想往自家轿撵的方向去,就被身后的一道声音给叫住了。

沈翰声回身,只见站在甬道几步远的是四殿下萧漓。

此时这条出宫的甬道中已经没其他人了,暗夜下,只有相对而站的他们两人。

见到萧漓,沈翰声面上不显,只拱手作揖,“不知四殿下有何事吩咐?”

萧漓走近几步,虚虚扶了扶沈翰声,一副谦逊的做派,温声道,“吩咐不敢,只是刚刚阿娴走得急,我有本新得的琴谱还来不及交予她,麻烦沈相代为转交。”

说着,萧漓从袖袋中拿出一本琴谱,递给面前之人。

就着暗夜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出琴谱不算新,透着古朴之意,想来应是极难寻得的孤品了,沈翰声的心里多了几分深思。

“臣代家中小女多谢四殿下。”沈翰声接过琴谱,对萧漓刻意留住他说话的目的装作不知。

以沈之娴进宫的趟数,就算今日来不及,这位四殿下也完全可以在下次再交予她,又何必在此候着他呢。

萧漓薄唇轻勾,笑得温润谦和,“我与阿娴素来交好,这等小事无需介怀。”

“……”沈翰声拿着琴谱,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一时无言。

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端的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可他为何总有种看不清他的感觉呢?

就像他就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位四殿下竟然也是有着争储之意的。

看沈翰声沉默的看着自己,并不出声,萧漓又道,“不管将来如何,漓可以发誓,定不会负了阿娴,请沈相放心。”

沈翰声的眼眸中浮现出几缕复杂之色,他猜到了萧漓拦住他说话的目的,却不想他会如此直接了当的说出口。

只是,当下,他却也无法表态。

自从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意后,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忧思,也是在拖延,但看今晚这位四殿下的做派,怕是不能再由他拖延下去了吧。

囫囵一颔首,沈翰声没有说什么,转身朝着甬道的出口离去,只是从站在他身后的人看来,他的脚步有些犹疑与举棋不定。

看着人消失在甬道的尽头,萧漓独自负手站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中,手中捻着一枚晚间时棋盘上的黑子,手上用力,不过须臾,好端端的一枚黑子化作了黑色粉末。

萧漓挥散手中的黑色粉末,嘴角刚刚那抹温润谦和的笑不知何时看上去竟变得有些凉薄与疏离了,眼中也尽是嘲讽之色。

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一局,怎能没有他的参与呢,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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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朝,建元帝起身时瞥了眼下面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的人,转头交代了几句,独自回了御书房。

沈翰声看着高公公到自己跟前,满脸堆笑的说着话,低叹一声,只能跟着他走。

到了御书房,沈翰声依礼参拜,建元帝也不作声,独自批着奏折。

建元帝不作声,沈翰声自然也不会出声,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等候吩咐。

两人僵持了有近一个时辰,建元帝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啪”的一声摔在桌案上,沉声道,“朕不说,你就不会出声了是么?”

沈翰声忙拱手,“臣等皇上的吩咐。”

建元帝看着他谨守着恭敬的态度,却油盐不进的模样,冷“哼”了声,取过一旁的明黄色卷轴,往他面前一掷,“现在你可否告知朕,你考虑得如何了?”

沈翰声看着眼前那不甚新的明黄卷轴,眉心一跳,已然猜出了圣旨里面写的内容,应是十年前他早就看到过的一般无二。

“怎么?你还想拖延敷衍朕么?”建元帝看沈翰声依旧不出声,再次开口,威压尽显。

沈翰声沉吟片刻,抬头问建元帝,“那皇上的意思是……”

他想看看,建元帝属意的又会是谁?

会不会是前些日子代为处理朝政的三殿下?

抑或是历来明事理知分寸,面面俱到的康王?

他又知不知道那两个小儿女的事呢?

“朕现在问的是你的意思。”建元帝冷眼瞪了沈翰声一眼,要不是看在登基之前两人关系尚好,要不是看在怡芝的情分上,他沈翰声怎有机会站在他面前如此说话。

沈翰声到口的话在舌尖轻转,依旧有些取舍不定,脑海中却浮现出昨日晚上的一幕。

那时他拿着琴谱回到轿撵上,等久了的娴儿懒懒问,“爹爹怎的耽搁了这么许久?朝堂上的事朝堂上还说不够么?”

说着还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

沈翰声没出声,把手上的琴谱递给她。

沈之娴并不当回事儿,随意接过,随手翻了翻,看着看着脸上有些好奇之色,“爹爹,你这哪儿来的啊?这可是几年前师傅曾说过的失传的琴谱呢。”

他爹爹与他人随聊几句怎么还能聊出一本琴谱了?而且还是失传已久的名曲谱?

沈翰声淡淡道,“刚才遇上了四殿下,他托我送与你的。”

“嗯?漓哥哥?”说着,沈之娴眼睛一亮,眼底都是喜悦的璀璨亮光,“真的是漓哥哥送与我的?”

一边说,沈之娴一边捧着琴谱又重新翻了起来,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自言自语道,“漓哥哥对娴儿可真好呀,这琴谱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寻得的?据说好多好多好音律之人穷尽毕生精力都寻不到呢。”

沈翰声看着她絮絮叨叨的模样,她脸上刚刚还疲乏困顿的倦容已经一扫而空,仿佛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是她愉快的来源般,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他与怡芝的女儿,何其像怡芝啊,当年他们夫妻两人两情相悦,成亲几年依旧恩爱如初,所以怡芝就算知道要有孩子等于是以命相博,也心甘情愿的即使瞒着他也要为他生下孩子,只为了对他的情深。

如今的娴儿对那位四殿下,怕也是如此吧。

如若她的寿命注定只剩不过区区十余载,那么他作为父亲,可不可以只希望她快乐而不考虑其他?

十余载呵,他应是能护她周全的罢。

沈翰声犹豫再三,最后轻叹一声,下定决心般再次看向建元帝,眼中是坚定的神色,低声道,“臣属意的是……四殿下。”

建元帝闻言,脸上却无任何诧异之色,好似早知如此般,沈翰声心里一琢磨,明白了,建元帝应是早就知晓了那两个小儿女的事了。

“漓儿啊……”建元帝手指在桌案上轻叩,慢慢道,“漓儿也不是不可,只是……”

沈翰声不作声,静等着建元帝。

一盏茶的时间,建元帝轻叩桌案的手收拢,再出口时话语果断多了,“若是立漓儿为储君,陈妃及陈家必除。”

多年来久居高位,生杀予夺的次数多了,说出口的话,竟丝毫不念及那人是昨日还陪伴在侧的人,是多年来的枕边人,是他皇子的生母。

真正薄情至此,冷酷至此。

沈翰声未料建元帝如此说,讶异的抬头,看向他,在他肃穆依旧的面色下,压下了到口的疑问。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臣不敢。”

大偃朝历来并没有提防外戚干政的说法,就连建元帝自己都是靠着外家坐上的太子之位,当初登基之初,也是靠着外家才能坐稳这个皇位的,他疑惑的是,为什么单单必须除去陈妃。

建元帝冷“哼”一声,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却是狠戾之色,“你可知,当年漓儿出生后,怡芝进宫看望过陈妃?”

沈翰声略略一想,有些印象,好像就是自那趟出宫后,怡芝开始有了些落落寡欢的,遂点了点头,“臣记得。”

建元帝握着茶盏的手倏地收拢,沉声道,“朕猜测,就是那次,陈妃说了些话,怡芝才决定冒险有孕的。”

沈翰声眼眶不由得瞠大,满脸的不可置信,“皇上的意思,意思是……”

陈妃知道怡芝不能有孕,却唆使怡芝铤而走险?

怪不得,怪不得啊,怪不得那次出宫后,怡芝会一直若有所思闷闷不乐的了,竟然是有着这样的隐情么?

建元帝看向他,点了点头,满目恨意。

连他都不忍心伤害的人,她怎么敢?

可惜,他知道时,为时已晚,怡芝早已过世多年,而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能让这个疑心一直存留在心底。

若不是这两日重新考虑储君之位,若不是漓儿出现在了他的眼中,他昨日也不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再结合十年前的那日午后,高公公请罪时说的那番话,若是陈妃早就偷听了他的打算,那么这十年来,她又在背后做过些什么?

不管她做了些什么,筹谋些什么,如若要立漓儿为储君,他必不能再留下陈妃。

“为了娴儿的将来,陈妃及陈家都不能再留,朕这也是为了娴儿好。”建元帝没说十年前的那桩事,有着他的考虑。

若是被沈翰声知晓了陈妃早就偷听了两人的密谈,怕是不会愿意再结这门亲了吧?

只要他除去了陈妃,娴儿自然不会再有任何的隐忧,自然这一生都能坐享尊荣了,那他也算是了却心中的一个执念了。

“……臣明白。”沈翰声犹疑片刻,终是默认了下来。

毁人之计,诛心为上,若陈妃真是以此伤害了怡芝,沈翰声眼底浮现出一层暗光,那么她也算是死有余辜了。

“那就请沈相为朕参详参详,该如何做罢。”建元帝的面色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严厉,不见一分刚才偶有的情绪变化,只眼中依旧有着冷厉与肃杀。

若是日后她知晓了,她所有的图谋,最终要以她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不知她会不会觉得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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