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腊月初一,在东南沿海一带建造灌溉工程的工部下属官员,快马加鞭送了一封密函进京,工部郎中接了密函一目十行的扫过,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不敢耽搁,直接去见了工部侍郎与工部尚书,呈上了密函。
工部尚书姓史,是个为官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之人,从不参与党派之争,也不从拉帮结派,更不会中饱私囊以权谋私,每日里期盼的也就是能把皇上交代的差事一桩一桩的办好,再约束好所管辖下的工部内各级下属,以求在任期间能顺顺利利做官,将来能平平安安卸甲归田。
朝中众人对于这位史尚书平日里唯愿守好自己这一亩三分田的做派很有些看不上,是以多年来前来结交的人凤毛麟角。
别说是其他官员了,平日里建元帝也容易忽略掉这一位在朝堂上没什么存在感的工部尚书,要不是真有差事要指派工部去做,会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其他时候商讨政事时,建元帝都想不起来要这位史尚书发表什么见解看法。
这也造就了工部反而是朝中六部里其他势力都不愿渗透,或者说渗透不了的地方,毕竟这位尚书大人有多么油盐不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可就是这样一位自扫门前雪的尚书大人,现在在他快要到颐养天年之际,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一封密函摆在他面前,让他皱紧了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盯着密函看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辰后,工部郎中试探着抬头问坐在上首位置的人,“大人,您看这……”
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边端坐着的工部侍郎一个眼神给打断了,收了口,噤了声,低眉垂眼的站着。
工部侍郎教训完小的后,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坐在桌案另一边的人,说实在的,他也有些好奇,他们家这位大人会如何做。
只见尚书大人眉峰皱得越来越紧,好似在自我挣扎般,良久,才听得他一声重重的叹气声。
要说史尚书刚刚看到密函时还有些犹疑与不确定,这会儿的功夫也早就想明白了。
可就是因为想明白了,他才会是这样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想不到他这么多年来处处小心,却还是有一个烫手山芋不期然的放到了他面前。
几番思量后,史尚书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吩咐,“为本官磨墨吧,这封密函就由本官来处理。”
罢了罢了,几十年了,他也早就忘了当年的自己是怎样的一副横冲直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少年意气了。
就当是,为报当年的知遇之恩,再冲动行事一回吧。
“这……大人的意思是……”工部郎中有些意外,抬起头看向上首位置的人,不是说好他们工部众人要明哲保身的么?
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置之不理,让它消失于无形的么?
工部侍郎毕竟跟随史尚书多年,闻言只一瞬的诧异,很快反应了过来,挥了挥手,挥退了工部郎中,自己亲自为史尚书磨墨,撰写奏折。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腊月初二,早朝。
进入冬季后,整个大偃朝的惯例是无甚重要事的,老百姓们辛苦忙碌了一整年,在最后一个月,人人都在期盼着除夕以及新一年的到来,而且冬季偏寒,少有蛮夷会选择在这个时节进犯,以至于就连边关地区都太太平平,一片祥和。
所以,这时节的早朝基本没什么重要的事宜是需要刻不容缓处理的,一般都是各地的例行简报,大家听一听,稍许提一提补充意见,就可早早的结束朝会了。
可这一日,一向在朝会上是个隐形人般的工部尚书在高公公的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声后,深吸一口气,然后步履坚定的出列,躬身道,“臣有事启奏。”
众人闻声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看到是一向善于和稀泥明哲保身的工部尚书时,有些意外。
就连坐在上首位置的建元帝都掀了掀眼皮,难得好奇的看向这位工部尚书,然后朝高公公递了个眼色。
高公公得令,快速走下来,从史尚书手中接过奏折,然后呈到建元帝面前。
建元帝接过奏折时面色还尚算轻松,虽然还是一张寻常的严肃脸,可高公公跟随他多年,早就能从他常年的严肃脸色中分辨出一些些微的差别了。
可当建元帝翻开奏折,甚至是看完奏折后,高公公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道:坏了。
建元帝此时的脸色是真正的沉了下来,连周身的气场都变得压迫了,一双严厉的眼往下面扫去,在众人脸上一一巡视过。
朝中众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为官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于是,各自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避免去触这个霉头。
只听闻建元帝“啪”的一声盖拢奏折,然后压抑着怒气问下面唯一出列着的人,“史尚书此言属实?”
史尚书又一躬身,“臣所言句句属实,密函尚在工部保留着。”
建元帝冷“哼”一声,“贩卖私盐?杀害朝廷命官?好一个东南沿海之地,朕竟不知大偃朝还有此等猖獗之地了。”
底下的大臣们从刚刚起就心惊胆颤的,此时听得建元帝的话,心里一突,更是低垂着眉眼不敢妄自出声了,就怕一个引火上身。
可建元帝怎会唱一出独角戏,他募地把奏折往下一掷,沉声发问,“曹尚书,你怎么看?”
刑部尚书曹斌闻言一顿,赶紧出列,从地上拾起奏折,翻开粗粗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此等恶习,若查证属实,必将严惩。”
建元帝又冷“哼”了声,从他面上移开目光,看向另外的方向,“陈尚书,你又如何看?”
被点到名的兵部尚书陈有贵觉得有点莫名,照理来说这样的事再如何也问不到他头上啊,可建元帝心思难测,当下也不敢犹豫,一步出列,与历来不怎么对盘的曹尚书对视一眼,接过曹尚书递过来的奏折,细细看了一遍,眼睛不由得瞠大,须臾,躬身道,“臣附议,此等恶习定当严查严惩。”
“哦?严惩?曹爱卿陈爱卿都说严惩?”建元帝又看向下面的其他人,“那其他人呢?”
下面的众人闻言,赶紧接过陈尚书手上的奏折,凑在一起看了一遍,看完后,面面相觑,却不敢耽搁,齐声道,“臣等认为曹尚书陈尚书所言极是,必当严惩。”
建元帝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朝一直站在下面没有参与讨论的史尚书吩咐,“既然是工部得到的密函,此事就交由工部落实严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任何人都不得徇私。”
史尚书面色平静的躬身领旨,“臣遵旨。”
抬起头时,他眼角余光若有似无的扫了眼文官首位那个一品文官补服之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接下来的十几日,工部内外平平静静,一点风声也没有,就好似那日朝会的那桩事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有了后续般。
可上京城内兵部尚书陈家的府邸内,却一点也不平静,这十几日来,陈有贵每日都睡不好吃不下,日日提心吊胆着,连平日里最喜欢的普洱都少喝了两盅。
晚膳过后,听闻父亲大人又没用多少膳食,陈光敲开了父亲的书房门。
“光儿?进来吧。”陈有贵听到求见的是嫡子,点头允许了他入内。
陈光进入书房,看父亲大人并未在处理公务,不解问,“父亲可是有事忧心?”
陈有贵沉吟半晌,叹了口气,慢慢道,“初二那日,工部呈上的奏折,光儿可还记得?”
陈光想了一瞬,点头,“儿子记得,是东南沿海一带有宵小贩卖私盐,杀害了当地一个衙役之事?”
不怪他记忆深刻,实则是最近并无其他的大事了。
“嗯,就是那桩事。”陈有贵点了点头。
但陈光觉得不解,“此事有何值得父亲忧心的吗?”
陈有贵瞥了他一眼,“此事本没什么特别的,特别就特别在皇上的态度上。”
见陈光还是没明白,陈有贵继续道,“此事一出,皇上先是问了曹家,这无可厚非,曹家掌管着刑部,于司法一事上让曹家表个态自是寻常,可接着,皇上居然直接问了为父,越过了其他人去,甚至是左相右相,而问了为父一个兵部尚书,光儿不觉得奇怪吗?”
建元帝此人陈有贵打交道了多年,从他还是太子甚至是皇子时就有所接触了,对他为人的严厉狠戾与不顾念情面很了解,这也是当年还是太子的萧禄在求娶他家嫡女时他会有所犹豫的原因了,要不是后来有萧禄的亲笔信笺,他也不会点头同意。
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建元帝不但只字未提,让那张他当年亲笔手书的信笺沦为一张废纸不说,如今还要……
陈光到底也为官多年,经这样一提醒,再一琢磨,反应了过来,脸色突变,脱口而出,“父亲的意思是……”
陈有贵脸色晦暗,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终于按耐不住要把手伸到他们陈家了吗?
“可是,不可能啊……”陈光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的势力范围大多在京城,还有一部分在南方之地,与东南沿海之地并无甚关系啊。
“光儿是忘了么?当年你妹妹进宫后,陈家以为芳儿不日即将被册封为皇后,曾大肆招揽门客,后来一直没有好消息,才渐渐收敛起作风,可当年那些门客与陈家的子嗣这些年来早就遍布各地了,又如何计算得清?”
若是有心人以此利用来做文章,真正是以有心算计无心了,他们防不胜防啊。
“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史尚书呈上的那封奏折上写着,当地猖獗行事之人,姓陈。”
陈光眉心一跳,张了张口,再难组织出一句话,只呆呆的看着陈有贵。
陈有贵又是重重一叹,疲惫之态尽显,“着人通知四殿下。”然后无力的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陈光脸色灰败的出来,想了一瞬,压抑住心底的慌乱,知道事不宜迟,忙招来暗卫,吩咐,“把密函速送予四殿下,记住,要快。”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暗卫第二日避开耳目进到永宁宫时,沈之娴正在永宁宫前厅中练字帖,萧漓陪伴在侧。
眼角余光瞥到暗卫的信号,萧漓不动声色的端起一盏茶水预备喝,谁知,手下一滑,整盏茶都倾倒在了衣裳上,瞬间,绛红色的常服上一片湿漉漉的水渍。
沈之娴闻声从字帖中抬头,看到一身狼藉的萧漓,忙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取出袖袋中的丝帕,去帮他擦拭水渍,“漓哥哥,你有没有烫到?”
萧漓不在意的拭了拭长袍,摇头,“无事,阿娴稍坐片刻,漓哥哥先去换身衣裳再来陪你,可好?”
“好,漓哥哥你快去吧。”沈之娴不疑有他,催促他快去。
现下可是隆冬时节,一身湿衣裳穿在身上会受寒的,漓哥哥的身子这两年才稍许有所好转,可要仔细着些。
萧漓温雅一笑,吩咐小安子陪着沈之娴,然后自己去了寝宫。
寝宫内,暗卫早已候着了,见到萧漓进来,行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递于他,然后沉默的站在一边,等候吩咐。
萧漓翻着火印封住的密函,挑了挑眉,一般情况下陈家舅舅是不会以此方式着暗卫进宫给他传信的,一来毕竟是在宫中,若是叫人发觉了,不安全,二来也无必要,近来他出宫也算频繁,隔三岔五的就会去陈家为他安排的校练场习武,到底是有什么刻不容缓的事情这么着急呢?
拆开密函,展开信笺,信中的内容很简短,可看着看着萧漓的脸色暗沉了下来,等全部看完,脸上早已是一片晦暗之色。
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棱在室内洒下一片暖黄色的光晕,萧漓就站在这明暗的光线中。
有柔光打在他冷白俊朗的侧脸上,却照不进他低垂下的眼眸中,叫人看不清其心绪。
萧漓就这样沉默的站着,大约一盏茶后,他倏地一笑,极尽讽刺的勾了勾唇角。
他们已经如此谨小慎微了,还是要这样赶尽杀绝么?
半晌,萧漓吩咐暗卫,“告诉舅舅,让他速传信给陈鹏,避开今年除夕回京述职,着陈家各人及门生在外低调行事,不可出错。”
陈鹏为陈光嫡子,萧漓亲表弟,如今在西北边疆沈从年麾下,当年封大将军出事那年,他并未随军回京,而是留在了西北,如今在沈从年麾下担任个副职,苦是苦了点,倒也不失为一种磨练。
暗卫抱拳躬身,领命而去。
寝宫内只余了萧漓一人,他重又看向手中的信笺,眼内有着恨意与狠意。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个被算计被迫害吗?
他萧漓到哪一日才能护他们安好?
再回到前厅时,沈之娴已经命人收了桌案上的宣纸,正独自在饮着茶,用着点心。
看到他出来,朝他甜甜一笑,“漓哥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快来用些点心吧,这桂花糕可好吃了。”
萧漓坐在她身旁的软椅上,面色不复刚才的温雅之色,而是有些凝重,仿佛充满了心事般,自顾用着茶。
沈之娴有些担心,不由问,“漓哥哥,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萧漓闻言抬起头看向她,摇了摇头,“无事,阿娴莫担心。”
话落,又沉吟了几息,再次对上她的双眸,意有所指的问,“阿娴,你可信任漓哥哥?不管发生任何事,都相信漓哥哥?”
沈之娴愣了愣,继而笑了,嘴角弯起大大的弧度,弯着眉眼笑得娇俏,“阿娴当然相信漓哥哥啊。”
萧漓也跟着笑了,这一笑,面色恢复了刚才的闲适温润样,低声道,“那就谢谢阿娴了。”
说着,瞥见对面女孩儿嘴角的一点糕点屑,下意识的伸手帮她拭去。
沈之娴不由怔楞住了,不懂得反应,任由他温热的手指擦过自己的嘴角,留下一点痒痒的,泛着微热的触感,脸“腾”地一下红了。
不敢看他,沈之娴羞赧的低下头,掩饰般端起茶水喝,一颗小心脏不受控制般“砰砰砰”胡乱的跳着。
萧漓冷眼旁观着她的小女儿娇态,在她看不到处,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