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成离开福熙宫时已近巳时末了,同一时间,有暗卫悄声入得福泰宫中。

此时的萧漓正在福泰宫前殿泼墨挥毫,如今的他再也无需隐藏,左手狼毫笔行云流水,笔走偏锋,意随心动,落下的字迹大气磅礴凌厉不凡,真正有着王者的刚劲气概,不似右手那手风雅闲散,透着儒雅细腻温和的绵软字迹。

自从登基后,萧漓所下的圣旨都是用左手写就,更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霸气与不容他人置喙的强硬气势,只有在批阅奏折时,才会用到右手那手飘逸的字迹。

暗卫入得殿内,眼见萧漓一手草书写至一半,拱了拱手,安静的伫立在一旁,并不开声打扰。

萧漓早就察觉到了暗卫的到来,也不当回事儿,依旧在那儿好兴致的写着,直到笔端墨汁悉数用尽,他一边蘸取墨汁,一边淡声随口问,“何事?”

暗卫正在一旁欣赏着皇上所写的字帖,分了神,直到听到萧漓的声音,才赶忙收敛住心神,再次拱手,言简意赅道,“今日巳时初,太医院御医苏子成入福熙宫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期间福熙宫内摒退左右,苏太医逗留近一个时辰,刚刚已离开。”

萧漓蘸取墨汁的手微顿,然后继续如常的蘸取上饱满的墨汁,嘴里咀嚼出三个字,“苏子成?”

萧漓本是自言自语,暗卫却以为皇上是问他,忙道,“是,太医院御医苏子成。”

萧漓提着笔本欲落字,听到暗卫重复的话语,冷“哼”了声,笔尖处蘸上了太多的墨汁,不堪重负,随着他的一道冷哼,有一滴墨汁倏忽间直直落了下来,落在洁白宣纸的空白处,暗黑色的一点,毁了整张写至一半的字帖。

暗卫耳听萧漓的冷哼声,赶忙低下头,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言语触怒了皇上,垂目间,眼角余光又瞥到被一滴墨汁毁了的好好的一张字帖,赶忙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萧漓眼见字帖被墨汁沾染,不悦皱眉,左手用力一掼,一只制作精良的狼毫笔带着迅疾的速度,擦过暗卫的面门,朝地上摔去,只闻一声清脆的“啪”,摔在地上的狼毫笔应声断成两截。

暗卫额头的冷汗冒了出来,指尖发颤,要知道,这只狼毫笔是工匠精心打造出的,号称质地坚硬上乘,就这样……被摔断了?

皇上这,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内力啊?

“下去。”萧漓沉声冷喝。

暗卫得了命令,不敢耽搁,也实在不敢再在这位主子身边久留,躬了躬身,赶忙退了出去。

走至门口,转身关门时,暗卫又扫了一眼落了墨印的宣纸与被摔断在地上的狼毫笔,抬眼再扫向负手站在那儿,周身散发着冷冽气息的皇上,觉得有些不解。

这,太医院的这位御医是得罪了皇上么?

怎么皇上听得他的名字后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苏子成?很陌生的一个名字啊。

暗卫挠了挠脑袋,一边关拢殿门,一边满目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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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了两刻,福泰宫里的那位还没唤传膳,安公公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轻声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此时的萧漓正斜坐在临窗的软塌上,一手执一本书册另一手支在矮桌上,看似面目沉静,闲适的翻阅着书册,可他周身都是可怕的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低气压。

安公公躬着身子缩着脑袋,放轻了脚步走到萧漓近前,垂目询问,“皇上,可要传膳了?”

萧漓连眼角余光都没赏他半分,手上翻动一页书册,薄唇冷淡的吐出两个字,“不用。”

安公公张了张嘴,想相劝,但到底不敢,只能往后退,看到被揉成一团随意丢弃在地上的透着黑色墨迹的宣纸,与砸在地上断成两截的狼毫笔时,矮着身子去收拾。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宣纸,萧漓突然发怒,扬手一扫矮桌上的茶盅与茶盏,“哗啦啦”几声瓷器落地的脆响伴随着萧漓沉怒的一声,“滚出去。”

安公公被洒了一身茶水,吓得身子不由自主的一个激灵,前额后背有冷汗密密的冒了出来,手指一下瑟缩回来,再不敢去碰地上的任何一物,一边起身躬着身子往后退,一边嘴里一叠声的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门关拢的声音传来,萧漓低眸去看地上的一片狼藉,有断裂成两截的狼毫笔,有落了墨汁被他丢弃掉的字帖,有茶盅茶盏碎裂的瓷片混合着茶叶茶水晕染出的一片湿迹,他的眼眸内风起云涌,似有风暴降临。

萧漓倏地握紧手上的书册,用力过猛,纸张在他的手下被折出越来越深的印痕,发出轻弱的“噼啪”声,好像在求饶般。

萧漓募地抬手用力一掷,把手上的书册一同丢到那片狼藉处,冷寒着一张脸,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摒退左右?

一个时辰?

好一个请平安脉,好一个苏子成!

萧漓站起身,周身锋利冷厉的气息随之暴涨,他侧目冷锐的盯着窗外福熙宫的方向,眼内翻涌着寒栗的精光。

不知过了多久,萧漓突然想到什么,嘴角逸出一个讥诮的冷笑,转过身,朝上首桌案边走去。

酉时初,安公公再次缩头缩脑的进来询问萧漓是否传晚膳,萧漓正在桌案前提笔写折子,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安公公不敢再探问多一个字,缩着脑袋退了出去。

看了眼天色,安公公有些忧心,暗忖,这午时前来回禀的暗卫究竟说了些什么,惹皇上动了这般大的怒气,还连着两餐膳食都不用?

酉时中,沈之娴独自来到福泰宫请求面见萧漓,安公公斟酌片刻,因着前几日洞房花烛夜的变故,到底不敢把今日皇上心情不好的事告知皇后,可也不敢相拦皇后的求见,只得再次进入福泰宫殿内。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安公公在离萧漓一丈远处站定,不敢靠近也不敢看上首位置那人,垂目禀报。

萧漓闻言,执笔的手停下,意味深长的一声,“哦?”

“娘娘现正在殿外候着。”

萧漓搁下笔,扫了一眼刚拟好的折子,并不理会安公公的禀报,淡声吩咐,“收拾干净地上,传膳。”

安公公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应不及,抬眼吱吱唔唔道,“那……皇后娘娘……”

萧漓盯视了安公公一眼,忽地一笑,眼内却无任何笑意,“皇后若无事,不必求见,若真有事,那就候着吧。”

安公公不敢置喙,只得应了下来,退出殿外一边吩咐小太监去传膳,一边亲自去向沈之娴回话。

沈之娴今日是存了非见到萧漓的心的,刚积攒起来的勇气如若今日不说与他听,她不知明日的自己还能剩下几分勇气,是以,听到安公公的回禀,也不急,安静的等在殿外。

乍暖还寒的三月天,殿外的梨树已经开花了,一阵微风吹过,有扑簌簌的梨花花瓣随风轻舞,盘旋着下坠。

沈之娴伸出手,抓住一片粉白色的花瓣,放置在手心,凑近轻轻嗅了嗅,有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梨花香传来,她看着看着,弯起眉眼笑了笑。

这是漓哥哥最喜欢的梨花,也是后来的她最喜欢的。

他在福泰宫里种着这棵梨树,一定也是念着他们自小到大的情分的吧?

所以,如若她好好解释,他一定就会解开心结,原谅她的吧?

她已经是他亲自册封的皇后,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了,他们有一生的时间将要共度,他们也一定会如往日那般心心相印的吧?

嗯,一定会的。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沈之娴忘了,萧漓登基入主福泰宫不过区区两月有余,这棵梨树又怎会是他命人种植在此的呢?

福泰宫内,小太监们捧着膳食鱼贯入内,放置在临窗的软塌矮桌上,因着萧漓并未用午膳,此时也早已过了晚膳时辰,是以小太监们得了安公公的吩咐,膳食准备得很是充分,就怕皇上饿坏了。

等小太监们都布置妥善了,萧漓才漫步走来,离窗边近了,可以从窗口的位置隐约看到站在殿外梨树下的人影与那人嘴角温婉的浅淡笑意。

萧漓瞥了一眼,并未理会,掀袍落座,只是,坐下后,不知怎的,又撩起眼皮扫了一眼窗外。

有小太监近前给他布菜,萧漓挑拣了几样用了些,虽然未用午膳又错过了晚膳时辰,但他用得并不多,似是慢条斯理,又似是漫不经心,执箸的手忽而动动忽而停停,在抬眼低头间,眼角余光会不时的落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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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膳食,即便萧漓用得并不多,等用罢后再饮上一盏安公公为他新添置的热茶,已经戌时中了。

而此时,殿外求见之人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萧漓站起身,扫了一眼窗外暗沉一片的天色,天色暗了下来的关系,此时的他并不能再看清殿外是否还有那人的身影在。

“皇后若还在外候着,就宣她觐见。”萧漓朝安公公吩咐完,回了主位。

安公公应声躬身退出,不过片刻,沈之娴入得殿内。

沈之娴看向坐在上首位置垂眸不知看着什么的人,出口唤他,“漓……”

刚开口,想起前几日他警告的话,赶忙收了口,依礼福了福身,规矩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萧漓好似这才注意到沈之娴的到来般,挑了挑眉,淡声问,“皇后来此,所谓何事?”

沈之娴看着他清淡的神色,张了张口,悄悄给自己打气,然后朝他道,“臣妾自知在封副统领之事上责无旁贷,甘愿受皇上责罚,但请皇上允许臣妾解释一二。”

萧漓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听到某个名字时,目光如霜雪般冷寒,“嗤”笑一声,“哦?甘愿受罚?”

“是。”沈之娴认真的点了点头。

萧漓直直的看着她,良久,忽地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皇后所谓的解释又是如何?”

沈之娴近前几步,站在桌案前,看着坐在桌案后的他,温言细语道,“那日,臣妾是受了叛贼萧沣的谗言所惑,以为他只是为了救出曹妃娘娘,臣妾无论如何都猜不到他是想要逼宫的,到了宫门口后,臣妾才察觉出他的意图,可臣妾一弱女子,阻拦不及,才会被他闯入了宫内。”

“皇上,这一切都是臣妾的过错,害了封副统领与那么多枉死的侍卫们,臣妾甘愿受罚,但请皇上相信,臣妾……”

萧漓倏地冷声打断她的话,“够了,事已至此,皇后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皇后说这些是能让锦荣死而复生么?”

“我……”沈之娴脸上闪过慌乱。

她是想与他重修旧好啊,他这是还不愿原谅她么?

萧漓却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把桌案上的一本折子往沈之娴面前一掷,勾着唇角朝她淡笑,“皇后来得正好,朕正想找皇后商议,选秀事宜。”

他明明是在笑,脸上却无一丝笑意,眼内也无一分温度。

沈之娴闻言,瞳仁募地一缩,眸子剧烈颤动,失声道,“选……选秀?”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要选秀了?

“自然是选秀,”萧漓笑得残忍,“朕已然登基,自然是要充盈后宫的,祖宗法典也最看中皇嗣了不是?皇后贵为中宫之主,更应为朕分忧了,不是么?

“我……”他以祖宗法典为据,沈之娴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萧漓抬了抬下巴,目光盯视着她,“折子上的名册皇后好好参详参详,里面的几家小姐,还望皇后都为朕选进宫里来罢。”

沈之娴低头看向落在自己面前的折子,一时还缓不过神来。

她自是知道漓哥哥身为帝王,后宫之中断不会只得她一人的,而且皇嗣关乎江山社稷,她因着自己身子的原因,也早已做好了日后他会纳妃的心理准备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他会这么快安排选秀,在他们成亲只有短短三日的时候。

他这是在朝野内外,在黎民百姓面前落她的脸面啊。

他怎么能这样?

沈之娴颤抖着手去翻折子,打开的第一页,一个名字落入她的眼内,她猛地瞠大了双眼,不敢置信般紧盯着看。

封锦绣?!

居然是封锦绣?

原来是封锦绣!

眼前渐渐模糊,好似被遮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子,沈之娴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般有些哽咽,她哑着嗓音轻声问,“漓哥哥,你,可有喜欢过阿娴?”

心里千头万绪,可最终,她只有一个疑问想问他,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一个答案。

萧漓闻言笑开了,冷厉的眸子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敲金断玉般,震在她的耳畔,“皇后想多了。”

有一滴不听话的泪水募地跃出眼眶,直往下坠,在名册上洇染开一个豆大般的湿迹,沈之娴赶紧侧了侧头,低头快速抹去泪痕。

但她再快的速度又怎躲得过本就等着看她失态的萧漓的眼。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她无措失态,他本该是解恨的,本该是能平息下今日半日来的愤怒的,可他却觉得心头一窒,心底深处有细细密密的不知名的心绪蔓延开来,竟会让他觉得不忍。

不忍?

呵,真正是荒谬!

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沈之娴比他更快的开声,“臣妾明白了,臣妾告退。”

说着,她收起折子,低着头福了福身,转身仓惶离开,再也没有看萧漓一眼。

只不过,离去的步伐控制不住的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在,落入萧漓的眼内,凭添了几抹深色。

沈之娴出得福泰宫,于无人处,再也不用强忍着了,她任由眼眶内满溢的泪水倾泻而出,沿着脸庞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再一滴一滴砸落到黝黑的地上,不见踪迹。

原来漓哥哥不喜欢她啊!

原来她的心心念念,她的满心欢喜,对于他来说,全都是她一人的自作多情啊!

原来他心底深处喜欢的,在意的人是封锦绣啊。

怪不得,怪不得他那么在乎封锦荣,原来是因着那人是他深爱着的女子的哥哥啊。

而她,不过是因着皇伯伯的喜爱,他才不得不册封她为皇后的吧?

如今,大局已定,他已是九五至尊,他是一刻都等不及了,要把他深爱的女子迎进宫中,长相厮守了吧?

他从前那些对着她温柔浅笑时诉说的承诺,原来不过是哄人的诳语,如今,他是连一分伪装都不愿再装了。

沈之娴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九重宫阙,朱墙黛瓦,连绵起伏,错综复杂,望不到尽头,也看不透彻。

沈之娴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绪,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是不是?

他不喜欢她,那么就算将来有一日,她的时限走到了尽头,他也不至于太过伤心了是不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不喜欢好像也没多大的关系了吧?

有夜风轻轻拂面,带着飘落的梨花花瓣,落在她的衣襟处,沈之娴低头去看,不期然的,又滑落下一串泪珠。

从今往后,她沈之娴都将只是身为帝王的萧漓的后宫之一,却不是他萧漓心里愿意承认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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