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声,殿门被用力关拢的声响仿佛敲打在沈之娴的心上,让她突地瑟缩了一下,眼眶里蓄着的泪水不堪重负,毫无预兆的滑落下。

萧漓留下最后一句残忍的话后,就毫不迟疑的离开了,徒留下一室的狼藉与清冷。

那满眼的红色囍字,那满室的吉祥瓜果,甚至是那摇曳着的红色龙凤囍烛,都仿佛是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猩红獠牙的怪兽,嘲笑着此刻身着大红色百鸟朝凤图腾喜服,却被抛下的她。

沈之娴呆呆的站在床榻边,一时还缓不过神来,脚下的步伐无意识的跟着走了几步,却远追不上那个快步离开的背影。

是哪里错了吗?

怎么会是这样?

今日是她的大婚啊,是她与漓哥哥心意相通后喜结连理的日子啊,怎么会是这样呢?

是漓哥哥喝醉了么?才说的那些胡话?

可他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清清楚楚,条理清晰,哪有半分说胡话的模样?

沈之娴看着紧紧关拢的寝宫门,再也追不上,留不住那道离去的身影,脚下发虚,站立不稳,想去扶两三步外的桌案,打着飘的脚步却一个踉跄,人直直的往地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有些重,沈之娴摔坐在冰冷的地上,竟一时半会儿站不起身,涂着红色丹寇的指甲被坚硬的地面刮断,露出残破的断面以及断裂的毛边。

这么看,就像是这个断裂的指甲都在耻笑着她的不配。

掌心处传来细密的刺痛感,伴随着有血迹从手掌下蔓延开来,沈之娴好似神魂都被抽离了般,良久才反应过来,慢慢抬起手,转了眼眸低头看去。

手心处扎入了刚刚被萧漓丢掷在地上的酒盏瓷片,断面锋利,割破了她娇嫩的肌肤,沁出斑驳的血迹,沾染到了她手上拿着的那道黄色符纸上,点点血红。

沈之娴愣愣的看着,看着,眼神渐渐呆滞,没有焦点,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兀的自嘲的笑了出来。

可明明是在笑,她眼内却渐渐冒出了更多的泪珠,一颗一颗,一串一串,沿着瓷白的脸庞,蜿蜒而下,砸落在地上,裙裾上,手背上,点点的血迹上。

分明是温热的眼泪,落在手背上却是冰凉湿润的触感,这种凉意仿佛顺着手背上的脉络,慢慢的沿着血管逆流而上,流向四肢百骸,流向左侧胸腔的某一处。

让她整个人都仿佛被这种凉意包围住了,挣脱不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原来,他终究是怪她的,他终究是不愿原谅她的,他终究还是为了封锦荣的死在埋怨着她呵。

这道符纸,她费尽心力求来的符纸,却原来,没有送予他的机会呵。

烛火噼啪,龙凤囍烛落下红色蜡滴,明明该是喜庆的红,衬着沈之娴满脸的清泪,却显得凄凉萧瑟。

这一夜,沈之娴就这样趴坐在地上枯坐了一夜,那身明亮的大红色喜服好似开败了的娇艳花朵,落了一身的灰尘,显得颓败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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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光露白,天色透亮,玉儿带着小宫女们进来给沈之娴梳洗,才发觉到福熙宫的不对劲。

其实若是玉儿仔细些,在进入院子时,就能发觉一直陪侍在皇上身边的小太监们都没了踪影,就连安公公也不在。

可能玉儿是觉得皇上已经起身离开了吧,并没有多想,推门而入时,脸上还带着满满的笑意。

“娘娘,该起身了……”推开正殿寝宫的门,玉儿抬步往里走,看到屋内的景象,笑意还在脸上,眉眼已经有了错愕惊诧之色。

她赶忙跑到沈之娴的身边跪下,搀扶着她,皱着眉焦急问,“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一时心急,出口的话忘了改称呼。

这,昨夜她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她家小姐会跌坐在地上?怎么会还穿着昨日的那身喜服?

再抬眼去看,床榻平整如新,竟是个没人睡过的模样。

昨夜可是她家小姐与皇上的大喜日子啊,竟然没有洞房?

不应该啊,照她家小姐先前的娇羞样,一定是期待着新婚夜洞房花烛的,那为何会是这样?

难道是皇上?

可是,皇上对她家小姐向来是很好的,不仅耐心十足而且还照顾有加,又如何会连洞房花烛夜都不顾?

昨夜,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沈之娴听到玉儿的声音,才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来,茫然的看向她的方向,眼神依旧没有焦距。

这一夜,徒生变端又纷繁杂乱,让她理不清思绪的一夜,终究是过去了么?

可为何她却从心底深处冒出阵阵凉意,隐约觉得,从昨夜起,她所有的快乐与所谓的幸福都通通被埋葬了呢?

玉儿已经在低头快速打量沈之娴了,生怕她是摔伤了,才会在初春尚有凉意的夜在地上趴坐了一宿,伸手触摸上她的身子,只觉通体寒凉,不由眉头皱紧,心下觉得不妥,转眼间又看到她被酒盏碎瓷片割伤的泛着斑驳血痕的手心,心里一突,失声道,“小姐,您受伤了,奴婢去给您宣太医。”

说着,站起身,想往外走。

沈之娴反手拉了拉她的手,却使不上力,只能暗哑着嗓音道,“玉儿。”

玉儿脚步一顿,再回过头时眼内已染上了泪意,扑在沈之娴身前,问,“小姐,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啊?”

沈之娴苍白着脸色,缓慢的摇了摇头,低垂着脑袋半晌无声。

让她如何说,漓哥哥还在怪责她,漓哥哥不会原谅她了,漓哥哥……不要她了。

想站起身,可跌坐着的姿势维持得太久了,小腿发软,沈之娴起身时脚下一阵麻,不由一个趔趄,眼看着要再次摔倒,好在一旁的玉儿赶忙扶稳了她,搀扶着她坐到桌案边。

喘了几口气,沈之娴对上玉儿布满泪水的脸,虚弱的扯了扯嘴角,“我无事,让她们进来为本宫梳洗换衣吧。”

刚刚推门而入时,玉儿察觉到了异样,并未让跟随着的小宫女们一同入内,只一人进入了寝宫。

“小姐……”玉儿脸上仍有担忧之色。

沈之娴费力的抬手去帮玉儿擦拭脸上的泪水,面色平静,低缓着柔声道,“玉儿,这是在宫中,记住,以后唤本宫为娘娘,万不可坏了规矩,被人抓了错处,知不知道?”

她不是看重那个称呼,她只是怕,怕在这个深宫之中,她保不住她的玉儿。

玉儿抬手自己囫囵的擦去泪迹,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奴婢明白。”

说着,人往外走,打算开门让候在寝宫外的小宫女们进来,转身时,眼角余光扫到屏风里的床榻,脚步微顿。

玉儿想了一瞬,咬了咬牙,绕过屏风,走到床榻边,手上使力,几下动作,原本整齐的床铺已经被搅得凌乱不堪,像是用了一夜刚刚起身般。

玉儿处理完了那边,又转回身,动作轻柔的褪去沈之娴身上穿了一夜的大红喜服,拿下冕冠,放置在一边,低声道,“娘娘,您先稍等,奴婢马上来为您更衣。”

玉儿眼内迸发出坚定的光芒,不管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万不能让人知道皇上撇下了她家娘娘一夜未行洞房,不能让人乱嚼舌根,更不能让人轻视了她家娘娘。

褪下了喜服的沈之娴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却并不觉得冷,点了点头,心下了然,却并未阻止,随了玉儿去。

只是,转眼扫到搁置在一旁的铜镜,看到铜镜中的那张脸时,沈之娴不由得一怔。

下意识的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颊,镜中的那张脸色惨白的脸颊上也覆上了一只手,“她”脸上的泪痕已干,徒留一片冰凉紧绷,眼睛干涸肿胀,眼睑隐有青印,发髻散乱,一片颓色。

这镜中人真的是她吗?

原来被他抛下的她,竟是这个样子的么?

沈之娴低了低头,心头涌起满腔的苦涩与无力。

鱼贯而入的宫女们眼见屋内的乱象,有条不紊的收拾了起来,玉儿并未假她人之手,亲自帮沈之娴净脸,梳洗,换衣,重新收拾一番。

尤其在梳妆时,玉儿刻意多用了些胭脂齑粉,帮沈之娴遮掩下眼睑处的青色与眼周的浮肿。

她家小姐是皇后娘娘,端庄得体,光彩照人,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绝不能让人察觉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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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昨夜发生了何事,沈之娴已然是这大偃朝的皇后了,依着祖宗规矩,成婚第二日一早,她是要去觐见太后并去往奉先殿参拜大偃朝的列祖列宗的。

建元帝在位期间并未封后,陈妃也早已过世,是以,沈之娴去觐见的是沈太妃。

建昌帝萧漓登基第二日已下旨,赐贵妃沈氏太妃封号,迁居寿宁宫,享太后同等尊荣,所以,沈太妃虽不是太后,但等同太后。

沈之娴到寿宁宫时,沈太妃已经用罢了早膳,见到沈之娴入内,并未发觉她的异样,只招呼了她几句在宫中是否习惯等等,就让她回了。

自从建元帝驾崩,后宫妃嫔除她之外全部陪葬,嘉庆王萧澈前往封地后,原来的沈贵妃,现如今的沈太妃就逐渐避世了,每日里待在寿宁宫并不外出,今日要不是看在沈之娴是她亲侄女的份上,她也是闭门不见的。

沈之娴从奉先殿出来,路过福泰宫时,脚步微顿,驻足停了片刻,在玉儿探寻鼓励的目光中,她微微扯了扯唇角,并未靠近,往回福熙宫的方向去了。

建昌帝大婚,休朝三日,可自从那夜后,萧漓并未再踏入过福熙宫半步,就像是忘了后宫之中已经住了一位皇后般。

沈之娴每时每刻都处在煎熬中,既盼望着他的到来,能让她好好与他说说话,试着解开他心中因封锦荣的死而郁结的心结,又害怕他的到来,怕他再说出什么让她难以承受的刻薄之语。

就在这既盼望又害怕的纠结心绪中,到第三日上午,她没等到萧漓,反而等来了一位她如何想,也意想不到的人。

沈之娴入宫第三日,太医院派了太医来给皇后娘娘请平安脉,听到小太监的通传,沈之娴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一息后,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允了人入内。

来人背着医药箱,一身藏青色正六品文官补服,低着头径直走到沈之娴身前三步远,单膝跪下行礼,“微臣太医院御医苏子成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说着抬起头,朝上首位置的沈之娴温润一笑。

沈之娴一怔,愣在了当场,她万万没想到会在宫中见到苏子成,还是穿着一身官服的苏子成。

能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见到苏子成她自然是欢喜的,可笑意还未上脸,想到苏子成的身世,沈之娴的眉间先染上了忧色。

苏子成的身世她早就有所耳闻,自是知道在大事未成时,他是万不能出现在宫中的,否则性命堪忧。

玉儿见到苏子成也很是诧异,但她机灵,微微朝两人福了福身,就自作主张的挥退了一众宫女太监,不过片刻,整个福熙宫前殿只剩了她们三人。

苏子成依旧跪在地上,对上沈之娴愣神的眼眸,语气轻快的调侃了句,“娘娘是不愿见到微臣么?”

沈之娴回过神,面露不赞同,问,“你如何会在宫中?”

“自然是通过了太医院的选拔甄选进来的。”苏子成说得轻松。

沈之娴想起来了,自新年伊始,她几乎很少能看到苏子成在府中,她只以为他是又外出了,并未多想,没成想他竟然是进了宫。

“你不该留在宫中的。”沈之娴摇头叹息。

苏子成弯了弯唇角,并未把她的忧心当回事,或者说,任何事在她的事面前都不算什么了,宽慰着她,“有时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有道是大隐隐于市,娘娘就别为微臣担忧了。”

“子成……”

苏子成衣袍一掀,随意的在她下首落座,从医药箱中取出软垫与锦帕,转了话题,朝她道,“微臣先为娘娘把脉吧。”

沈之娴无法,也知道他既已入宫为官,若是没有正当的理由,断没有罢官离去的道理,否则更会惹人疑心,只望他能在宫中万事化险为夷了。

苏子成搭上她的脉搏,不过片刻,眉间微微皱起,似是疑惑,似是不解,又再次深探半晌,才收回手,目光直直的看向沈之娴,神色倒是寻常,只是不先开声,等着她。

沈之娴自知无法隐瞒,把这三日来皇上并未安置在福熙宫的事情简单的说了几句。

苏子成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募地攥紧成拳,沉默的听着她说,越听脸色越难看。

等她说完了,苏子成静默半晌,问,“此等大事为何不让人知会相爷?”

沈之娴无声苦笑,“爹爹为我操劳了这么多年,我又怎可再以此等烦忧事叨扰他呢?如今这境况能瞒一时便多瞒一时罢,也许,也许等漓哥哥气消了,就无恙了呢。”

闻言,苏子成收拾锦帕的手指微颤,眼内情绪翻涌,几瞬后又问,“到了如今这境况,娴儿还是依旧心悦皇上么?”

说出口的话,隐隐带上了几分不为人知的期待,连尾音都跟着发颤。

沈之娴低了低头,看向自己手心处已然好得差不多了的伤口,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微抿了抿,有些落寞,可这落寞中又透着股向往,几息后,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自小到大,只要她需要,漓哥哥都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的字帖是跟着他学的,她的棋艺是他传授的,她的琴艺因着他送予她的前朝名琴“春瑟”与上古曲谱更上了一层楼,她能成为今日的她,每一分都有他的影子在。

更何况,她摔伤了,是他给她擦拭的伤口教她的道理,她被渊儿关在奉先殿,是他夜深时来寻她带她离开那处可怖的地方,她被仙人掌的刺戳伤了,是他帮她挑刺还冒雨给她送金创药,他从来都是对她最好的那一个,这样的他,她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她最最喜欢他了呀。

即使他因着封锦荣的事记恨着她,她也最最喜欢他了的。

苏子成看着她的模样,暗叹一口气,勉力压下心里的千头万绪,斟酌半刻,道,“与其在此苦等,与其左右猜测,娘娘还不如去问问皇上。”

沈之娴倏地抬头,盯着他,仿佛要靠他给她去寻萧漓的勇气般。

苏子成微微一笑,笑得如沐春风,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帮她把耳边滑落的碎发拨到耳后,轻声道,“去吧,去问问清楚,早日解开心结,也可安心,微臣在此祝娘娘与皇上,共结连理永结同心。”

如果会有任何的苦难,都由他来受着就好,他只愿他最珍视的女子能一生安好幸福。

沈之娴眼中原本的胆怯与害怕渐渐淡去,在苏子成的温言细语中慢慢鼓起勇气。

嗯,她要去找漓哥哥,她要好好解释,如若他要罚她,罚什么她都甘愿受着,只要他能放下心结,原谅她,什么都可以。

他们以前那么那么的好,以后也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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