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深夜,驻守南蛮之地的镇南大将军庞青无诏入京,请求面见建昌帝。

在福泰宫中正批阅着奏折尚未安置的帝王听闻通传,面不改色的宣人觐见。

庞青大跨步进入福泰宫,在离桌案一丈远处站停,跪拜行礼,萧漓看也没看他一眼,淡淡一声“平身。”然后挥退了陪侍在侧的安公公。

无人知晓君臣之间密谈了些什么,一个时辰不到,庞青出福泰宫后,没有耽搁,立即出宫前往了上京城内的封府,曾经的一品大将军永安侯府。

寅时末,天色刚刚透出点亮光,有人见到肖似镇南大将军庞青之人从封府正门出,直往东城门的方向去。

此时城门尚未开启,让人觉得不解的并不是见到镇南大将军闯城门,而是……镇南大将军的眼角通红一片,似是忍着极大的情绪般。

???

此人摸了摸脑袋,满眼的疑惑。

庞青无诏入京,闯城门而入又闯城门而出,罔顾王法,致京城治安于不顾,还不待底下的言官弹劾,第二日早朝,萧漓先一步下了旨意。

镇南大将军庞青罔顾军纪,致南蛮数十万将士与黎民百姓于不顾,无诏入京,又私自离京,目无法纪,藐视皇权,杖责五十大板,罚俸三年,削夺其“镇南”大将军封号,降为上将军。

此圣旨颁布,言官再无任何言论,拱手称皇上圣明。

听闻庞青接旨后,坦然受罚,无任何异议,默默的上交了“镇南”封号令牌,并命底下人重重行刑,行刑完,白色里衣上血肉模糊一片。

此后三月,庞青始终郁郁寡欢,边地将士们只以为他是因受到皇上的责罚而失落郁结,纷纷劝慰其只要取得战绩,很快就能官复原位,庞青闻言,什么话都没说,喝尽一壶酒,极目眺望着远处南蛮荒僻之地,神色始终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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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青此事发生得出人意料,处理得公正快速,很快,众人就把此等小插曲给抛诸了脑后,再无人提及。

毕竟朝中诸事繁多,身为朝廷肱骨之臣的大臣们并无闲暇浪费精力在已经完结的事件上,还有更多值得他们去关注,商讨,计划,筹谋一番的事。

比如说,建昌帝登基后第一次的选秀事宜。

七月十一,经过层层筛选,建昌帝在位期间的第一次选秀,入得宫中的佳丽一共十二人,由皇上与皇后共同定夺是否留其入宫,赐予封号。

当日,帝后一块儿出席,坐在高位,十二佳丽依次鱼贯而入,沈之娴注意到站在其中的封锦绣,目光黯了黯,捏紧手中的丝帕,掩下心中翻涌起的酸涩。

萧漓接过安公公递于他的名牌,扫了一眼底下站着的十二人,朝沈之娴挑了挑眉,笑得玩味儿,“皇后属意何人?”

沈之娴抬眼与他对视上,眉间的郁色敛去,尽量朝他笑得温婉大气,轻声道,“臣妾以为封家小姐洒脱不拘,是极好的。”

如若这是他想要的,就算她再难过心痛,她也愿意成全他。

只因,他是她最最心悦的漓哥哥,不管何种境况,她都愿意让他心想事成。

萧漓盯视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高深莫测,“皇后所言甚是。”

最终,建昌帝留下四人,依次赐予了封号,其中,封家小姐封锦绣拔得头筹,一入宫即为贵妃封号,赏赐永宁宫。

是夜,永宁宫中灯火通明,一派喜气,沈之娴站在福熙宫外,望着远处,竟恍惚觉得,这般的喜庆才像是真正的新婚之夜该有的,而不该似她的那般冷冷清清寂寂寥寥。

苏子成当夜留守太医院轮值,听闻建昌帝去了永宁宫,顿了片刻,终是不放心,特地来了趟福熙宫,见到站在宫外的沈之娴,微叹了口气,缓步走近,轻声道,“夜里寒,进去吧。”

沈之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看着远处灯火通明,又看着它暗黑一片,始终不肯挪开一眼,像是自虐般,固执的一直一直的看着。

其实她只是想看看,若是从前他那般的陪伴,那般的宠爱都不算是喜欢的话,他真心的喜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他到底有多心悦封锦绣?

她想亲眼看看,好叫她自己死心。

可她却是胆怯的,甚至不敢更靠近一步,她怕看见他的眼中心中只有那一个人,会让她觉得她自己像是个笑话,像是个多余的,像是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

她怕在他眼中看不到的满腔心悦,会看到他全部倾注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她真的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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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锦绣入宫当夜,沈之娴固执的在福熙宫外站了一夜,明明熄了灯火的永宁宫暗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听不到,她却依旧执拗的站在那里。

天色暗黑,无人察觉出,她眼眸中原本盛着的璀璨明亮的光彩在渐渐黯淡,渐渐消失,直至再也不见。

沈之娴站了一夜,苏子成自然不放心独自离去,也陪着她站了一夜。

直到寅时中,玉儿在身后小声提醒,“娘娘,天色渐亮了,我们回去吧。”

这个时辰,小太监与小宫女们快要起身走动了,如若被人见到皇后娘娘在福熙宫外站了一夜,那不成了一桩笑话了?

身为中宫皇后,该是雍容大气的,该是母仪天下的,如若叫人猜测皇后娘娘善妒,于娘娘的名声到底不好。

苏子成也在一边劝道,“是啊,回去吧,你已站了一夜了,该回去休息了,你身子骨不好,仔细累着。”

沈之娴闻言,茫然的抬起头看天色。

盛夏的天色亮得早,才寅时中,天边已有一道淡淡的白光拉开了深蓝色的天幕,昭示着新的一日已经开始了,而那些她不愿去面对,不愿去正视的事实,终究是事实,在她眼前发生的事实。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的骗自己,她的漓哥哥是心悦她的了。

就连心底曾冒出的,隐秘的微小的盼望,盼望着他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很小很小的一点点,在这一夜到尽头后,也成了她满腔的奢望,像个笑话。

笑话她不该有这般不合时宜的期盼。

他说她想多了,呵,的确是她想多了啊。

他说从今往后,她是皇后,也只是皇后,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从今往后,她沈之娴只是这大偃朝的皇后,这宫里的皇后,而不是他萧漓愿意执手相伴之人。

她用这般残忍的近乎自虐的方式,逼自己看清了这一切,然后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不要再有一丝一毫的,不该有的奢望与杂念。

沈之娴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掩下嘴角的那抹苦涩,用尽全力般哑声道,“回吧。”

然后,转身,往福熙宫内走。

玉儿赶忙上前一步,搀扶着她,她家娘娘的身子骨有多不好她知道,这般站了一夜有多劳心劳力她也知道,就算娘娘自己不心疼,就算皇上不心疼,她心疼。

眼看着主仆两人入了福熙宫内,苏子成并未再上前,停顿一息后,转身往太医院的方向去。

几人在福熙宫外站了一夜,也许是心有杂念神思不属吧,谁都没有察觉到,近旁的一处未有人入住的宫殿,巍峨的屋檐高处,自始至终站了一道身着玄黑冕服的黑影。

他们在底下站了一夜,那道黑影在高处也同样站了一夜。

直到几人各自散去,负手而站的黑影眼内几番暗流涌动,最终,他望着空无一人的福熙宫外,嘴角勾出一抹讥诮的弧度,转身施展轻功离去,消失于天光乍开的晨曦中,无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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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过后,安公公得了皇上的口谕,特地跑了趟太医院,找到方院使絮絮的说了一番话,两人说话间,安公公的目光还意有所指的扫向此时正在院内一角,甄别新一批刚刚送到的药材的某个身影。

方院使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思量几瞬,拱手行礼,表示知晓了。

安公公身为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自然是不便久留太医院的,该传达的旨意清楚告知后,同样拱了拱手,转身就离开了。

太医院内,方院使望着安公公离去的背影,捋了捋胡子,良久,终是无奈的摇头叹息一声。

午膳过后的太医院内部堂会,有同样身为正六品御医的太医指出,前夜应留守太医院内当值的苏子成苏太医擅离职守,彻夜未归,直至今日过了寅时中才回到的太医院,有违太医院历来规矩。

太医院人多,众人皆不敢置信的看向苏子成,因着苏子成入太医院的资历最短,可医术高明,为人谨慎守礼,平日里很得方院使的喜爱,惹得其他人煞是眼红,此时见到守规矩的苏子成犯错,好奇八卦的有之,旁观看戏的有之,落井下石的更是有之。

苏子成倒是无惧,面色坦然的认错,对自己的失职供认不讳,言辞恳切,言罢还请方院使责罚。

方院使扫了眼在座众人,捋了捋斑白的胡子,沉吟再三,作出惩罚,责其二十大板,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苏子成欣然领罚,堂会过后,就跟着行刑之人去了厢房受杖责之罚。

二十大板,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言,受苦程度可想而知,行刑完,受刑之处早已血肉模糊,狼藉一片,苏子成苍白着一张脸上,抹了抹额上冒出的冷汗,神情却是轻松的。

如若是以他的受刑,换来陪她共渡那样一个让她觉得痛苦的难忍的一夜,能在她身边给予她少许的安慰与陪伴,这样的二十大板,对于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只要,她能安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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