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锦绣最近一个多月来日子并不好过,原本把流言之事透露给了沈之娴后,她就一直在观望着,等着这两人再生嫌隙,不过三日,果然如她所料,这位沈皇后真的傻的当面责问了皇上谋害之事。
第二日,当她听说了前夜福熙宫内大动干戈,皇上摔门而去,还下了口谕责罚了皇后娘娘闭门思过一月后,她真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沈之娴亏得是相府千金,居然会如此的愚不可及。
这是她入宫近两年来头一次没有伪装没有刻意为之,放任自己真实的情绪流露,大声嘲笑了出来。
可笑着笑着,没过几日,她就笑不出来了。
原因无他,这几日,皇上再无来过她的永宁宫。
皇上平日里原本在她的宫里逗留的时间就不长,最多用上两盏茶,有时他会自己与自己对弈上几局,有时他会闲适的翻阅几页书册,有时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窗外的院子,欣赏院中的景致,但不管做什么,他并不与她交谈,最多坐上一个时辰,他就会离开。
外人以为的永宁宫每日里早早的熄了灯火,是皇上与她早早的安置下了,其实,并不。
她日日独守空闺,自她进宫至今,他竟是一夜都未曾在她的宫中安置过。
当初是她要求的进宫,也是她要求的在旁人面前造就一个承蒙盛宠的假象,她以为日子久了,假戏做多了,就会成真,终有一日,他会留在她的宫中的。
可两年了,他对她依然冷眼相待,依然不为所动,有时她会想,他私下里对着那位皇后娘娘,他自小青梅竹马之人时,也是这样一副冷漠的模样吗?
她自然知道皇上多年来也并未安置在福熙宫过,也看到过皇上对那位皇后娘娘不假辞色的一面,可她始终觉得,他对那位沈皇后是不同的。
那份不同,她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只是心里一股隐隐的莫名的感觉。
这感觉扰人心神,她总是害怕,有一日,这帝后两人会举案齐眉,会琴瑟共好,而她最终只能沦落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一个惹人谈资的笑话。
所以,当她听说了那桩流言后,她就决心好好利用一番,利用先帝在沈皇后心中的地位,添油加醋,挑拨离间,加以唆使,以期这两人彻底闹僵,再无转圜余地。
结果如她所料,这两人真的争吵了一番,这位皇后娘娘还被下令责罚了,她可不得高兴坏了么?
可是,她却没料到,皇上是不再入福熙宫了,可也不再入后宫了,包括她的永宁宫。
一开始时,她还能自我安慰,这是皇上在忙于政事,毕竟流言之祸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而且还牵连出了在朝官员们的家眷,更是要小心处置,以防引起朝局动荡了,他自然是没旁的时间流连后宫的。
可直到五月初,她耳闻皇上竟然下旨,要进行选秀事宜,她这才慌了。
这一个多月来,因着皇上久不入她的永宁宫,宫中已经有了不少的传言,说是皇上已经厌倦了她,她这位锦贵妃怕是要失宠了。
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得宠过,如若现下再选入宫几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万一有皇上能看入眼的,她就更没有任何的依仗,任何的凭借了。
而那位沈皇后,不管受到何种冷遇,不管受到何种责罚,她终究是皇后娘娘,是这大偃朝的国母,皇上依着祖宗礼法,每月也总有两日是要逗留她的福熙宫的。
但她作为区区贵妃,今后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是以,当务之急,她要尽快见到皇上,问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曾亲口允诺过她的第二个要求。
傍晚时分,封锦绣带着身边的大宫女去到福泰宫求见皇上时,被告知皇上还未回宫,她沉不住气,脚步一转,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贵妃娘娘,皇上正在御书房内议事,不便打扰。”安公公听闻小太监的通传,亲自出来,见这位久得圣宠的锦贵妃娘娘。
“安公公,本宫有要事求见皇上。”封锦绣站在御书房前院宫门口,存着今日非要见到皇上的心思。
平日里皇上去永宁宫时并未让安公公陪同,是以这是安公公几年来第一次正面对上这位传闻中难缠的锦贵妃,安公公陪着笑脸道,“贵妃娘娘,御书房可是后宫止步之地,奴才这也是为着娘娘好,若是娘娘为着求见皇上,私自闯了这御书房,到时候被皇上责罚,岂不得不偿失?”
封锦绣转眸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片刻后,弯唇一笑,“是本宫糊涂了,多谢安公公提点,本宫就在外候着吧。”
封锦绣转身,带着宫女候在了远处的回廊处,竟是个守株待兔不走了的架势。
夕阳落尽最后一丝余辉时,御书房的殿门从内被打开,几位大臣们鱼贯而出,边商量着政事边一同出宫,见到回廊处的某个身影时,相互意味深长的笑笑,远远的也不特地上前行礼,各自离开了。
萧漓出得御书房,安公公赶忙上前回禀,“皇上,锦贵妃娘娘求见,在外头候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萧漓脚步未停,低低的“嗯”了声,看不出是何态度。
出御书房回福泰宫,封锦绣候着的回廊处是必经之地,萧漓走过,却目不斜视,就像是没见着她这么个人似的。
封锦绣端起的笑脸僵了僵,忙出声唤了一句,“皇上。”
萧漓脚步稍稍停下,却未回头,封锦绣只得绕到他身前,依礼福了福身,“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锦贵妃怎会在此处?”萧漓看向她,目光清淡。
封锦绣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臣妾在此处候着皇上,臣妾有事想与皇上说。”
“何事?”
封锦绣扫了眼安公公,本想着摒退左右的,可不见人自觉的避嫌,她又不想就这点小事惹皇上的不快,遂不再计较,“臣妾听闻,皇上意在兴办选秀?”
“此事贵妃也有兴趣?”萧漓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封锦绣一噎,她哪是有什么兴趣啊,她一分半点的兴趣都无。
“臣妾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何在此时选秀?流言之祸刚刚过去不久,就大肆选秀,充盈后宫,是否于皇上的贤明不合?”封锦绣晓以大义道。
萧漓倏地一笑,笑得冷淡嘲讽,“为何?锦贵妃不明白吗?”
“臣妾……不明白。”
萧漓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一息后,冷着声音道,“当初的流言之祸,锦贵妃在其中又扮演着何种角色,锦贵妃自个儿不清楚么?”
封锦绣心里一突,没想到他竟会查到此事,竟能查到此事,她暗自心惊,脑子飞转,顾不得那许多,不再迂回,直接明了的把心中的不安问出了口,“皇上可否还记得,曾经答应过臣妾的第二个要求,皇上金口一诺,总不会食言吧?”
萧漓的眸光锁在她的脸上,半晌后,薄唇翕合,声音透着冷寒道,“如若锦贵妃能安分守己,朕自会遵守诺言,但很可惜,锦贵妃听信流言,散播流言,罪不可恕,如今朕用答应你的要求抵消你的牢狱之灾,锦贵妃觉得如何?朕想锦贵妃一定也是不愿与那些人一块儿住进刑部大牢的罢?”
说着,萧漓脸上浮出轻蔑之色,“现下这一切的后果都是锦贵妃咎由自取罢了,朕从无任何的食言,锦贵妃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么?”
“我……”封锦绣大惊失色,她没有想到过,在那些她嘲笑着沈之娴的日子里,她原本也是会受到牵连,甚至是牢狱之灾的,如若没有萧漓曾经的亲口之诺的话。
萧漓却不再看她一眼,快步走过她身边时,似是遗憾的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落下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的话,“朕不明白,锦荣怎会有你这样的妹妹。”
封锦绣闻言,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颤,仓惶回头,萧漓已经走远了,徒留一道坚毅挺拔,威严肃然的背影。
封锦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弥漫上一抹自嘲的苦笑,他是不是对她很失望?是不是觉得她这样的人不配做哥哥的妹妹?
可是,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喜欢他啊,她那么那么的喜欢他,所以想尽办法无论如何都想留他在身边,想让自己能住进他的眼中,他的心中,想在他这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他的心中是否真的会有人?他又是否真的有心呢?
他毫不手软的责罚了沈皇后,责罚了她,对后宫另三位贵人也始终漠视,这后宫之中竟无一人能得他的特殊对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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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十,经过几番甄选,一共十二位佳丽入得宫中,由皇上皇后共同定夺是否留其在宫中,最后,经过帝后商议,留了四位佳丽入宫,建昌帝萧漓册封四人为贵人。
当夜,建昌帝安置在了梅贵人居住的永清宫中。
之后一月,萧漓日日安置在这位梅贵人的永清宫中,这位梅贵人,如同当年的锦贵妃,独蒙圣宠,夜夜侍寝,风光一时无二。
七月中,梅贵人随口一说,想欣赏御花园中的荷花美景,建昌帝听闻后,立即放下政事,陪同在侧,一同游逛御花园。
午后,梅贵人说走得乏了,两人就在附近的报春亭里歇脚,萧漓饮了一盏茶后,命人取来棋盘,一边用茶,一边自己两手对弈。
梅贵人并不擅棋艺,看不懂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有何门道,却也不出声,在一旁安静的看着,用着宫女为她添置的点心。
沈之娴与玉儿逛至附近时,正好看到这样的一幕。
午后的阳光有些盛,落下金黄色的朦胧日光,衬得报春亭里的两人犹如一幅唯美的画,不知是不是那光芒太亮堂了,竟叫她觉得有些刺眼的不适。
沈之娴本不想上前打扰,可还未来得及转身离开,正无聊的四处打量的梅贵人先一步发现了她,提了音量脆生唤道,“皇后娘娘!”
萧漓执白子的左手一顿,抬眼看向亭子外,眉眼不动,看不出深意。
沈之娴再不好独自走开,遂微叹了口气,走入报春亭内,福了福身,“臣妾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梅贵人也站起身,朝沈之娴福了福,“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都坐吧。”萧漓淡声道。
沈之娴依言坐下,坐在了萧漓的对面,萧漓扫了她一眼,眉峰微蹙,收回目光,自顾落下一子。
梅贵人看了眼萧漓,又看了眼沈之娴,眼眸轻转,热络的为沈之娴斟上一盏茶,又添上一块糕点,脸上挂着笑意道,“皇后娘娘请用茶,臣妾发觉宫里的梅花糕做得极好,皇后娘娘也一同用些吧。”
沈之娴垂目看向面前碟子里的梅花糕,软白的糕点上缀着点点的红梅花瓣丝,有淡淡的梅花香扑鼻而来,形状像极了曾经永宁宫里的金黄色花瓣点缀的桂花糕,她最最喜欢的糕点。
“不用了,本宫不喜梅花糕。”沈之娴拽紧了手中的丝帕,装作不在意的回。
原来,曾经他可以用桂花糕讨她欢心,如今他也能用梅花糕博佳人一笑啊。
萧漓抬头看向对面的人,眼眸渐深,不知为何,他觉得她面前的梅花糕有些碍眼,连带着身边说个不停的人也有些碍眼。
梅贵人自斟自饮了几口茶,思量一番,又问,“不知娘娘可懂棋艺?”
沈之娴闻言,下意识的看向对面之人,没想到萧漓也正看着她,两人的视线隔着一张不大的桌案撞了个正着,沈之娴赶忙挪开视线,只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盏,低声道,“略知一二。”
萧漓淡然的收回目光,不知是不是光线的作用,他脸上竟有些难得的暖色。
梅贵人无所觉,自顾道,“娘娘懂得棋艺?那太好了。不知娘娘可否陪皇上手谈几局?臣妾看着皇上一人自个儿对弈,觉得有些孤单呢。”
“说起来,这都要怪臣妾不好,说是要逛御花园赏荷花,却走得乏了,连累皇上放下政事陪臣妾,却只能在这亭子里无聊的一个人对弈,臣妾又不擅棋艺,无法相陪,现下有娘娘在,皇上应是有同好之人了吧。”
沈之娴还未应声,对面的人已经命安公公重新摆了棋盘,这下,沈之娴骑虎难下,不下也得下了。
两人对弈,依旧是沈之娴执白子,萧漓执黑子,几番落子后,棋盘上已显出了与刚才不同风格的黑白棋子纵横交错,沈之娴捏着手上的又一枚白子,望着面前的棋盘,有些恍惚的出神。
这样的一幕像极了多年前他们日常中惯有的一幕,他授予她棋艺,她缠着他下棋,两人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畔,好似她只要抬起头,就能见到从前的那个他,从前的那个自己,从前的他们。
“皇后娘娘在想什么?还不落子么?”久久不见沈之娴落子的梅贵人耐不住性子催促了句。
沈之娴猛地回过神来,刚才的那一幕在她眼前分崩离析,她忙低下头,掩下眼内的向往与失意。
原来一晃已经多年过去了,他们竟是好久都没再对弈过一局了。
沈之娴心绪不宁,随意落下一子,落下后,才发觉落错了地方。
萧漓看了眼棋盘,又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淡声问,“皇后真的要落在此处么?不需改一改?”
从前他们下棋时,她经常会悔棋,撒娇耍赖的要重来,从前的萧漓每每总会纵容着她,可如今,物是人非,他们早已不是从前的他们了,如今的这位皇上,又如何会纵容着她呢?
沈之娴微微摇了摇头,“落子无悔。”
萧漓倏地捏紧手中的黑子,眼内有暗色滑过。
好一个落子无悔,她居然说落子无悔?那是谁以前每一盘棋局都要悔个几步棋的?
因着沈之娴落错了一着棋,她本身的棋艺又不是萧漓的对手,整盘棋局很快就明朗化了,不过片刻,已分出胜负。
沈之娴丢开手中的最后一枚棋子,淡笑道,“皇上英明,臣妾输的心服口服,皇上,臣妾有些乏了,可否先一步告退?”
萧漓盯视着她,直直的望入她的眼内,须臾后,沉声道,“嗯。”
沈之娴起身告退,带着玉儿走出报春亭,渐行渐远,再没有看过梅贵人一眼。
梅贵人好奇的目光追随着沈之娴的背影,又悄悄打量了几眼萧漓,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怎么她感觉,自皇后娘娘落错一子后,皇上的神色间就透着股不豫呢?
而且,为何自皇后娘娘告退后,皇上的周身就好似弥漫出了一股低冷的凛冽气息呢?
竟让她在这夏日里,生生的冻了个激灵。
萧漓眼看着沈之娴离开,手中捏着一枚黑子辗转,眼眸深邃幽深,不见一丝光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八月初,永清宫中传出喜讯,才入宫不久的梅贵人有喜了。